小镇的四月
自尊是锋利的尖刺,生长在人生的低谷,刺痛每一个堕落而至的灵魂。
我总是被一些过客的近况所触动。例如大学班长在考研失败后几年都没消息,现在突然宣布自己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一位杂志编辑也结了婚,持续发布蜜月照片,配图中有邮轮、香槟、直升机,和不经意露出来的奢饰品。还有很多已经消失在我生活里的人,在网络的牵引下纷纷蹦出来。我近乎自虐地翻看他们的主页,被他们美好的一面深深伤害着。伤害我的也并非是他们的风光,而是他们的生活态度,更准确地说,我的生活态度让自己很容易焦虑和恐慌。
我的日常状态有三个阶段:自甘堕落、自惭形秽、自哀自怨。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唯一有进步的就是我的游戏意识。我喜欢扮演刺客,游走在丛林与沟壑之间,利用野兽和果药默默发育,等待队友勾引,或那些傻子走入我的攻击范围,等待他们的血量所剩不多时,瞬间出手,解决战斗。这一切都让我很有安全感,时常打出一些极限操作。七号小妞对此十分服气,管我叫大哥,其实她比我还大两岁。
我不知道七号小妞做什么的,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经常更换不同的账号打游戏。我们能从中午一直打到凌晨,打得看东西都有重影,躺在床上,游戏画面仍在脑海里放映。我中途还要吃顿饭上厕所,可她似乎没有生理机制,一局之后迅速进入下一局,擅长法师,前期从不主动打架,只积攒金币买最好的装备,然后在团战中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作不浪,速战速决。有时我会跟她诉说一些烦恼,她则回我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安慰,这不重要,对于倾诉的人而言,重要的是倾听,安慰只是附属品。
在一次决胜时刻,我作为主要输出,本应该背刺对方的法师,却把技能都放在了战士身上,一套技能下去,他的血条还剩一小半,而我呆滞在敌人之中,逃无可逃,隐身效果结束的那一刻,瞬间被击毙。七号小妞冲过来救我,勉强把对方法师打残,也牺牲了。局势已进入到后期,团灭之后没有翻身之地,全盘皆输。我被队友骂娘,被敌方发问号嘲讽。七号小妞跟他们骂起来,她打脏话的速度特别快,而且都能通过谐音字绕过屏蔽机制。我点了根烟,静静看着屏幕上一行行刷新的脏话,穿上鞋子下了楼。
我朝着河边尽力奔跑,缺乏锻炼的身体很快开始了产生不适感,小腿灌了铅一般沉重,大腿发酸,腹部抽搐,吸入的空气打磨着喉咙,涌上来浓烈的血腥味儿,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冲出胸腔。种种痛楚越来越强烈,折磨着我的意志,却又让我得到了些许解脱感,像是肉体痛苦和精神自责在相互抵消。
我跑到河边,犹豫了片刻,继续朝着音像小店的相反方向跑。心脏绞痛,腹部抽搐,我忍不住用嘴大口呼吸,再跑下去的话可能会晕倒,运气不好也有可能猝死。可我依然没有停,身上渗出汗水,汗水流入了眼睛,眼球蛰疼。我想着那些梦,那些人以及他们的成就,努力提升速度,一瞬间竟不觉疲惫,仿佛意识与身体分离开来,仿佛踏入云端,仿佛我就飘在我的身后,看着这个肉体迈着滞缓的步伐,头发忽上忽下,像一只气喘吁吁的野狗。
最近我开始做一些几乎相同的梦,例如打开保险箱、发一条信息、记下一串数字等等,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完成手头的操作,总是输错密码、按错键位、写错数字,于是我就一遍遍地重来,再一遍遍地失误。如此重复,直到我醒来,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我双膝一软,倒在地上,终于停了下来,感官恢复正常,五脏六腑像被一只魔爪攫住,捏成一团,松开,又捏成一团,再松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如果凭感觉,我会以为我吐血了。过了一会儿,我从地上爬起来往回走,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七号小妞给我发了很多消息,说你怎么了,不要想不开,他们都是一群不懂配合的白痴。我回她:我以后不打游戏了。
我去镇上的旧书店,买了好几本书,都是之前没有勇气翻开的大部头,早上九点之前起床,打扫完房间和楼道,就开始阅读。我习惯了懒散的生活,注意力难以集中,看两页书就忍不住来回走几圈,或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每到这时我就会用冷水洗脸,逼迫自己进入书中的世界。这让我想起了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一个粗鲁水手通过自学成为了举世瞩目的作家的故事。大学时候,我认为阅读量就是自我的天花板,于是一度沉迷文学,横扫图书馆里的文学区。我看了很多书,可记下来的只有那一本。
下午时候,我就背着画板出去写生,去水库、学校、河边,或小时候撞过鬼的角落,我尽量选择人少的地方,可还是会有路人停下来看我并啧啧称奇。我有时会请求他们当我的模特,画两幅炭笔速写,把其中一幅送出去。傍晚时,我坐在阳台上,调和油彩,画夕阳下对面的建筑。我深信,这会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
夜幕降临时,就是我一天最孤独的时候,比从温存的梦里醒来还孤独。我会出门跑步,长长的河道空无一人,街灯昏暗地亮着,尽头隐没在一小团游移的黑暗里。我按照网上学来的方法,缩短步伐,用脚面着地,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第一次跑步产生的猝死感渐渐消退,我跑得越来越远,每次汗水都能把衣服浸湿,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然后掉头去一家全天营业的澡堂,洗去全身的汗水,花五块钱把贴身衣服扔进洗衣机,有时还会在那里过夜,早上醒来,买两个泡在脸盆里的粽子当早餐。
我试着探索无水河到底会延伸到哪里,我想它总归是有尽头的,很可能是一片稀薄的浅滩,可它比我想象的要长得多,直到路灯都没有了,前方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我仍能听到无水河在哗哗流淌。我回去查地图,发现无水河一直延伸了好几个县区,最终汇入淇河,《诗经》中饱受赞美的河流。
我把我的种种变化告诉七号小妞,她会在游戏缓冲的间隙回复,接着把我提出的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跟我抱怨方才遇到一个多么愚蠢的队友,简直死一百次也不为过,我也会接着话茬把重点转移到我在意的事情上。我们在以一种最低级的方式聊天。
有天夜里,七号小妞突然要告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无法告诉任何人,可再不说出来的话,她会疯的。原来七号小妞是游戏代练,替人升级,赚取一些佣金,而她老找我打游戏的原因就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很靠谱。她跟我一样缺乏社交能力,可是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耐不住寂寞,只好在交友软件上找寻合适人选。最近她跟一个男孩聊得不错,也见了一次面,可她回看聊天记录时忽然发觉男生有些目的不纯,老是把话题往那方面扯。她给我看了聊天记录,问是不是错觉。我肯定地回答她,不是错觉,他只是想睡你。七号小妞似乎很伤心,她说自己谈过一次恋爱,但还是处女,不想被人骗,可又实在喜欢那个男生。我好奇是什么样的男生让她如此倾心,七号小妞发给我一张照片,背景是游乐场的泳池,劣质墨镜遮住了一个男生的大半张脸,下巴尖薄,头发烫染得像一朵大菊花,身上穿了件僵直的银色外套,脖子上还露着半只蝎子。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拉黑了七号小妞。她让我觉得,我的生活很低级。
我更认真地读书,很快读完了几本大部头。更投入地画画,画完的画堆在阳台上,被雨水冲了一夜,粘在一起。更用力地跑步,与自己的意志作对。从河边路过的人看见我都会驻足观察,在他们眼里,我或许是一个发狂的神经病。
在一次奔跑中,我绊倒了,短暂滞空后滚出去很远,沿着斜坡摔到了河道下面的水泥地面,好在撞倒了石栏,才没有掉进河里。我摔背了气,头又晕得很,在地上躺了十几分钟,路过的老太婆以为我喝醉了,先踢了我一脚,又试探着翻我的口袋。我抬起头骂她,她见我满脸是血,吓得放了好几个响屁,连滚带爬地走了。
我扶着桥边的栏杆站起来,费力地爬上缓坡,左腿疼得厉害,并伴随明显的脱力感。沿着河边往前走,路人老远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经过的两辆出租车,也怕我弄脏了他们的车,没有停下。我走到主路,终于拦下了一辆三轮车,他说一百医院,我没同意,他往前走了一段又调头回来,出价五十。我疼得实在厉害,便同意了。
医院的急诊室,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拿着单子去拍X光,又等了半个小时,医生说我得做手术。
“让你家人过来签下字,得全麻。”
“那半麻吧。”
“你家里人呢?”
“忙,在外地。”
手术中,我的下半身只有一点知觉,手术刀划开皮肉,感觉像被人用指尖划过皮肤,过了会儿,酸胀感袭来,我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医生问我疼不疼,我说疼。护士拿来一个单子,我签了字,他们在我手臂上注入麻药。我醒来后,已经在病房了,左腿高高吊起,额头的伤口也缝了针,身上的多处皮外伤都抹了药。
忽然,我想起了七号小妞,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反而在游戏里很照顾我,面对强敌包围时宁愿跟我一起殒命,也不会逃开。她只能为我做这么多,她全都做了。记忆里还有几个人,我每天都会想起他们,那是我的阴影,令我痛苦不堪。时至今日,这个人数没有缩减,反而有增加的趋势。他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或许也会偶尔想起,但绝不会料到我是如此地思念他们。
手术后的晚上,我借着止痛泵睡去。梦见自己打碎了一块镜子,我试着把它拼起来,可怎么拼都少一块,破碎的镜片同时折射出很多个我,难以承受的恐惧侵袭入脑,仿佛被魔鬼触摸了身体。我大喊一声醒过来,护士推门进来问我是不是刀口疼了。我说想抽烟,她说别作死。她走后,我还是从床头摸出一根烟,点着了,缓缓地抽着,并清醒无比地告诫自己:这些为了缓解焦虑而采取的行动,近乎于自我欺骗。
城市的四月
我在城市的第二幅画是这样的:纯色背景下,一对年轻男女占据画布右侧,他们衣着平常,牵手而走,主用湛蓝色,线条细致明晰,五官空白。左侧是一个侧身回望的中年人,运用灰黑色的粗放笔触涂抹出模糊混重的身形,再细微地勾勒出疲累的五官,眼珠微斜。
又涨了一次薪水之后,我适应了城市的节奏,无非是一个月交一次房租,一周开一次例会,一天点两次外卖;我适应了漫长的通勤,合理利用公交、地铁、步行,总能准时达到目的地;我还适应了同类的冷漠,目光交错的瞬间,摩肩擦踵的触感,扑鼻而来的香水。我们时刻知晓并忽略彼此的存在。
可人是不会满足的动物,吃饱了就渴,喝足了就困,睡够了就痒。我必须红着脸承认,适应一切之后,寂寞便浮了上来。每当遇见恩爱的情侣,心中都难免泛起酸楚,隔壁还搬来了新邻居,我没见过他们,但每天夜里都会传来女人的吟娥声。我还徒劳地在墙壁上寻找过孔洞。
我总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伴侣。其实我并不差劲,只是对人类易于失望,在表达上过于绝情,于是我看起来生性冷漠,无依无靠,而我的内在是如此的炽烈与纯真,假使有人能看见,那我将为此人感到幸运。我也曾愚蠢地认为时间会解决一切,可时间在物质世界中更接近于一种概率,可能无限大,也可能无限小,我可能下一秒就会猝死,也可能长命百岁。所以结论是,解决问题的永远是人类的物理行动,而非时间这种丈量单位。
我试图快乐起来。周末时,我会穿上整洁的衣服,走进商圈和人群,在海边散步,在湖心乘船,或排队买网红奶茶,听民谣歌手的现场,看完全搞不懂的艺术展。我承认,某个瞬间我能感觉到一丝快乐和自在,那是孤独在招手,指引我走进一扇更孤绝的门。可我总在门外徘徊,大多时候仍感觉自己是不幸的,仍陷入到寂寞的苦闷情绪里。
所以,我不断走入人群,抱着邂逅的期待走入人群。我走入商场,融入精致而冷漠的人群,我走入夜市,融入密集而嘈杂的人群,我走入诸多僻静之所,那里只有风和影子。我开始走得更远,去城市周边的乡村小镇,那儿总有郊游的学生,或乘坐高铁去相邻的城市,在街头的咖啡馆无所事事地坐一下午。我做着能使人开心的一切,假装自己快乐,可我并不快乐。我与这个世界的交流,仅仅建立在消费之上。我找一家机构,把钱交出去,换取相应的服务。这便是我和同类之间仅能达到的交流,所以我不快乐,因为消费带来的千篇一律、缺乏个性的回应,难以满足我这个孤单个体的需求。
有次我买了张周末的打折机票,去了一个在网上看到的南方小镇,那儿尚未开发,青石板桥,潺潺流水,经年的木质小屋沿河而立,巷角间总有炊烟冒起。我住进农家旅社,晚上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酒吧,点了杯汽酒。酒吧里除了我,只有老板和一位长发男歌手,歌手并没有因为店里只有我一位客人而怠慢,一直唱歌,唱之前还会简单介绍几句,一唱完我和老板就使劲鼓掌。过了会儿,下起了大雨,来了很多人,提着一个大蛋糕给老板过生日,老板给我切了一块,我吃完,冒雨离开了。回到旅社,我跟店主要了一瓶自酿的梅子酒,几口吞咽下去,醉到近乎天亮,爬起来去桥上看日出。可外面仍下着细雨,桥上也没有其他人,我又踩着青石路在巷子里散步,抱着最后的期待,想遇见一个跟我一样无聊的人,可当我绕着小镇走了一圈,头发都淋湿了,很多人家都亮起了灯,炊烟袅袅升腾,我连一只狗都没有看到。我回到旅社,洗了个热水澡,收拾行李,赶往机场,途中我很低落。
之后,我再回想那次小镇之旅,仿佛比梦还不真切,尤其当我坐在压抑的工位上,画着无聊的猫狗时,任谁也不会想到,我曾被寂寞驱使到千里之外寻求邂逅。
我甚至不确信,自己还去过其他地方。我好像去过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排收费昂贵的竹屋旅舍,干净的榻榻米上有艾草的苦味儿,清晨走出旅舍,沿着林间的小道走入竹林深处,仰头望去,参天竹影,婆娑起舞,交织成一片青翠欲滴的网,捕捞着阴翳的天色。我好像还去过一条很长的青石小道,空中凝结着新鲜的水珠,一触碰就落下,旁边有激荡的溪流,几只白色鸥鸟在溪面徘徊。还有几段旅程的记忆,其中的细节相当真切,可我却无法将它们与我日常的记忆衔接在一起。
出走并没有解决我的寂寞,反而加深了我的失落。但在我最不经意时,却遇见了一个契合的女孩,与我设想的不同,不是在图书馆、博物馆、电影院等与世俗无关,适合相识的地方,而是在手机售后店。
我一进门就发现了她,怀疑是那晚的鸭舌帽女孩,随后发现不是,只是有些相像而已,跟鸭舌帽女孩相比,她缺失了三分之一的水分。但这更令我心潮澎湃,这是种可以触及的希望。我坐在高脚凳上看她的侧脸,心动神迷。她在无聊的扫视中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与我对视了几秒,然后垂下了头,又与我的目光交接。我仍那么看着她,心跳越来越快。她突然起身在产品区踱步,看了一会儿手机壳,然后走到我面前,翻开一本无聊的产品手册,嘴角带笑。若那时我说一声你好,或许我的人生会有很多不同,可我没有。她放下手册,走到了外面走廊,那里人很少,我走过去搭讪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我仍没有。等她走进来,拿着修好的手机就要走了,我不能再犹豫,站起来再次迎上她的目光,她的面容染上了明显的红晕。那一刻我确信了我们是同样寂寞的人,若我叫住她,肯定能联手把彼此身上的寂寞困兽活活勒死,可我想起那个被寒流裹挟的夜晚,就仿佛僵住了一样。那个夜里,我并没有回到家,而是在肯德基躲了一晚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电梯,瞬间明白了两件事:一、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二、用错勇气之后,又遇见正确的人,这很悲哀。
隔壁的呻吟声和我的寂寞仍在蔓延。奇怪的是,我从没有看到这两位邻居的样子,仿佛他们从不出门,在夜深人静时持久地做爱,就是他们存在的理由。在手机店错过那个女孩之后的晚上,我在烧烤摊灌了一肚子啤酒,经过隔壁时,里面叫得比往常都响亮,窗户没关,兰色的棉质窗帘窝在窗台上,边缘空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我来回看了看,周围很安静,而且灯光昏暗,就算突然有人推门出来,我也可以装作在系鞋带。于是我蹲了下来,解开鞋带,直起腰身,通过三角形的空隙窥进去。我很了解这里的房间布局,于是先向床看去,可床上只有扭成一团的棉被,我又把目光挪向书桌,桌前坐了一个胖子,面对着台笔记本电脑,右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字,激昂的叫床声就是笔记本发出来的,屏幕上没有赤裸的画面,是一个文档页面,文字一个个蹦出来,而胖子的左手伸在裤子里。我的思维停滞了几秒,反应过来,比吃了一口屎还恶心,愤恨地窜进房间。
晚上,我一直在想那个缺乏水分但触手可及的女孩,然后下载了一整屏的交友软件,整整一晚上都在滑抹屏幕,在不同的软件里扮演自我。网络里有很多人,附近的人,同城的人,感兴趣的人;我花了不少钱,充值会员,充值推荐位,充值曝光量;大家都在刻意扮演,美颜滤镜,灯红酒绿,山清水秀。我试着跟一些女孩聊天,总是来回不超过十句就没话,没关系,继续下一个。每当结束一段快餐关系,我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
隔壁的动静仍在继续,几天之后,有人敲隔壁的门,跟那个胖子对骂起来,响起一阵骚动,脚掌跺在地上和脊背撞在栏杆上的打斗声代替了叫床声。骚动持续了半个小时,有人拉架,有人骂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后有人敲我的房门,是隔壁的胖子,他大概一米七左右,圆头圆脸,血从脑袋流到脖子根。
“你这有刀吗?”
“没有。”
他探头往里面望了望,“桌子上那是面包吗?”
“对。”
“能不能给我吃,我两天没吃东西了,一动弹就头疼。”
我把放了两天的面包拿给他,他带给了我第二次震惊——他把面包塞进嘴里,只咀嚼了两下,喉结翻滚,直接吞了下去。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不是人类。像是从食物中获取了力量,他气呼呼地走到另一头,踹开了一扇门,冲撞进去,随即传来更加激烈的打斗声。
我被闹得睡不着,醉火焚灼,锁好门,戴上耳机,对着电脑自慰。卫生纸揉成一大团,散发着腥味儿,仍难熄欲火。隔壁的打闹平息了,可还没一根烟的工夫,打闹声又传来,似乎不出人命不罢休。我羡慕起文明以前的空虚,那种古旧的空虚可以用射精填满,哪怕射入的是人鱼和绵羊的私处,可文明之后的空虚,需要诗歌和倾听,需要酒精和安慰,以及生活中的点滴言行,这一切都无可替代。于是,我开始画画。
这是我来到城市画的第二幅画,我给它赋予的故事是这样的:
我在电梯里碰到一对情侣,女孩问男孩草莓味儿的豆浆多少钱。男孩说七块。女孩说那下次不喝了。男孩故作不屑地切了一声,说没事,这点钱算什么。他们似乎羞愧当众讨论这样的琐事,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几乎是用气声说的。我的心中涌出一股酸涩的暖流,通过金属门的反光观察,他们在拥挤中仍牵着手,脸上洋溢着稚气和朝气,估计刚从学校毕业,需要对微薄的实习薪水精打细算。如果我是一个剧作家,对于这样缺乏变化,极其美满的状态,肯定会以金钱、压力、交流等问题极力阻挠,换回点可观性上的变化。可生活就像冷眼旁观着不幸一样,也算冷眼放过了他们。之后,我时常留意他们,在餐厅,在地铁口,在便利店,这两个人都是牵着手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一对璧人。美好的人产生美好的情绪,美好的情绪创造美好的事物。在这个平淡故事里,一切都应是平和纯洁的,只有如此的人才配拥有如此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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