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灵异志”胆大的 “欢迎来疗养院。”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笑咪咪地对我说,一边记下了我的姓名年龄还有性别,一边递给我一把门钥匙。
“医生询诊在10点进行,将由护士长带你准时前往。下一个!”
我跟着另一个工作人员朝住宿楼走去,给我安排的房间是7号公寓楼的13号房间,干净整洁,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我的室友。
我在那张靠窗的床上坐下,双手按着床沿,等着一会儿护士长的到来,既期待又忐忑,所以没什么精神和我的室友打招呼。
“别紧张,这儿的医生跟护士都很和气,而且询诊的时间也不长。”
坐在我对面的小女孩自顾自玩着手上的娃娃,看也不看我,她的话让我愣了2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对我说的。
二十分钟后,护士长领着我前往医生的询诊室,就像小女孩说的,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脸上都带着登记处工作人员的和气微笑。当护士长带上房门离开后,主治医生笑咪咪地开口:“来,说说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看到我愕然的神情,医生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地流畅回答:“我们有自己独特的扫描系统,不想再活下去的人会被我们 “我的确是觉得活着没意思。”我无力地说道。
“没关系,每个来这儿的人都是因为对生命失去希望,不想活了。”医生的笑脸上又浮现出一层司空见惯的神情:“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具体原因。”
具体原因巨大而突然,我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身亡,在我被悲恸击倒,不吃不喝只想等死的时候,忽然发现我的床头柜凭空出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没有姓名地址这些信息,信纸则是一则邀请函,欢迎我来这所疗养院来,走出无望的黑暗。
对于父母的突然离世,我开了个头后,就不由自主地打开话匣子,描述着爸爸的慈祥,妈妈的体贴,过去19年来我活在他们羽翼下的美好生活,还有一夜之间痛失双亲后整个人完全懵了的状态。在我把连日憋在心里的难受滔滔不绝地倾倒而出时,医生还是那样和气地微笑着。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那张面孔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笑容也好像仅仅是职业耐心的表现。
“没事的。”医生在我停下嘴后柔声说道:“这里的每个人刚入院时,都和你一样怀着巨大的悲痛或者恐惧,但是7个月的疗养过程结束后,你就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刚才医生嘴里的“扫描系统”已经让我感到出乎意料,接下来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医生用来治疗我抑郁悲痛的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药片药丸或者针剂,而是一个装着鲜红液体的小塑料瓶。
“第一个月的疗程,早中晚三次,每次两滴,按时按量地点这瓶眼药水。”
我接过鲜红色的眼药水,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医生笑咪咪地说:“你会发现在这里的生活,就是很简单,而且会越来越美好。”
2
次日早晨,一觉醒来,万里无云的天空出现在面南的窗户上,很是惬意。我的双眼没有了往日清晨勉强睁开时的酸涩疲倦。
想到了一天三次的医嘱,我拿起床头柜的眼药水,顺便看到我的小室友(昨晚我俩已经互通姓名,她叫小樱)也正要点眼药水,她那瓶是橙色的。
早餐时分,餐厅有一个简单的迎新会,笑咪咪的护士长对十多个和我一样初到疗养院的人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概况后说道:“大家在这里要完全放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尽量让自己无拘无束。”
“有没有手册之类的东西?上面有什么注意事项和规定吗?”和我同桌吃饭的一个男生问道。
“没有没有,不要想那么多啦,在这里生活是很随便的。”护士长顿了顿,语气有些正式地说:“但是大家一定要严格按照医嘱,每天三次,按时按量地点眼药水,这是唯一的一项规定,希望大家为了自己未来的幸福着想,一丝不苟地遵守。”
饭后,我们这些新来的便准备随意在疗养院的各处逛逛。早饭同桌的男生走到我身边:“咱们一块儿吧。我叫黑树。”
“我叫茉叶。”我点点头,和他结伴走出了餐厅。小樱说自己要去房间拿画夹上课,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我。
疗养院里绿色很多,地方宽敞,到处是灌木,树丛。野地很宽阔,点缀着我们生活其间的几幢建筑。还有一条流水欢畅的小河,前面是平缓的山岗,再往前走,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了。
宽阔舒适的户外空间让人心情舒畅,疗养院为了让我们打发时间,还开设了各种课程,我和黑树走进貌似教学楼的建筑里,很快就看到了正在上美术课的小樱。
和其它盯着老师看的人不一样,她更多的是自顾自地埋头涂鸦。
我们看了看课程分类,在课程登记管理员那里选了“食物拼盘”课程。
“每天下午1点到3点,教室。”管理员笑咪咪地跟我们说。
走出教学楼,黑树很高兴地说道:“那咱俩吃过中饭就可以一起过来了,每天咱俩都坐在一起上课吧?”
这个男孩的主动和热情让我觉得很意外,但是也不反感,于是点头微笑。
3
不知不觉间,第一个月过去了,这里的生活真的很舒服。
每天睡到自然醒,点了眼药水后,就去餐厅吃早饭。
上午悠闲地四处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中午,黑树必然在餐厅等着我一起吃饭。
午饭后,我俩点了眼药水,就去上轻松的“食物拼盘”课程。
晚上,院方常常会举办聊天会,悠闲快乐的气氛中,那些老病员们对现状越来越满意的谈论让我对疗程结束后的幸福生活开始向往。
临睡前,小樱会主动把她那些幼稚的画给我看,和我分享画画的心得(不过其中暗色调常常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然后我俩在前来例行查房的护士长那笑咪咪的注视下,把一天之中最后一次的眼药水滴进双眼,然后安然入眠。
一个月过去了,我那瓶鲜红的眼药水用完了,护士长满意地看着空瓶,对我说:“走,我可以带你去主治医生那里开新药了。”
我跟着护士长,感到一种难以言语的温暖,她柔和的背影好像妈妈一样……
询诊室里,医生让我坐到了一个很像眼镜店里那种电脑验光的机器面前,把下巴稳稳地搁在一个塑料托上。他也很像验光师那样仔细地检测了一下我的双瞳:“很好,第一个月的治疗,效果不错!”
离开机器,医生笑咪咪地问我:“这个月,你的自我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叙述了一下自己的日常作息内容,这回的我不像一个月前那样对什么都无力疲惫,仔细地看了看医生,我心头涌起一股意外的暖意,他的眉毛,他的鬓角,他的鼻子线条,和我记忆中爸爸的那张脸,好像啊……
接过医生递来的一瓶橙色眼药水,我按耐不住地开口:“平时我也可以来找您聊聊吗?”
“当然可以。”医生笑道:“睡觉时间之外,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我开心地点点头:“我当然不会在深夜来打扰您,因为我现在已经过了失眠的痛苦状态。”
“多好!接着点眼药水,记着一定要按时按量,你会发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美好。”
4
第二个月开始了。
我和黑树在“食物拼盘”课程上进步迅速,笑咪咪的老师总是夸奖我们:“年轻人的想象力就是丰富啊,你俩好好准备,说不定作品可以参加月末的展览呢。”
红色的樱桃,橙色的橘瓣,黄色的柠檬,绿色的苹果,青色的黄瓜,蓝色的浆果,紫色的番薯,在我和黑树的手下,变化成了可爱的动物,俏皮的面孔,还有微型的童话世界。食物的鲜艳色彩让我们的作品耀眼美丽。
这天下课后,黑树和我走出教学楼,忽然说道:“那么漂亮的水果,味道却淡得不得了,真是奇怪。”
“是吗?”
“我因为午饭总是吃得不过瘾,所以今天想尝尝那些水果,就趁老师不注意,偷吃了一颗蓝莓,谁知既不酸,也不甜,好像吃了一个莫明其妙的东西。”
“你也觉得餐厅的饭不好吃?我还以为就我一个这么认为呢。”
无论是早饭的面包牛奶,煎饼油条,豆浆果汁,还是午饭的咖喱牛肉,红烧鲤鱼,油炸大虾,还有晚饭的肉包稀饭,酱菜豆腐乳,它们吃在嘴里,不说是味如嚼蜡,但也绝对是寡淡到不行。
如果说第一个月我还沉浸在不久前的悲恸中了无食欲吃不出来,此刻情绪的渐渐积极也唤醒了正常的味觉。每天吃饱肚子是没问题,但是味蕾的饥饿却渐渐强烈起来。
这天晚上,护士长照例来查房,我看着倍感亲切的她,带着一种女儿向母亲撒娇的语气问道:“餐厅的饭真不好吃,您能跟厨师说说吗?”
“饭菜的口味浓淡不重要。”
“可是那么好看的饭菜,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反差也太大了。”小樱也开口了。
“你们还在治疗当中,清淡的饮食对色彩治疗法有很好的辅助作用。”护士长说道:“好孩子们,等离开这里,再吃那些口味浓重的菜肴吧。”
我和小樱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不想再要求态度这么和蔼温柔的护士长了。
在我俩都点完临睡前的眼药水后,护士长忽然拿过小樱的那瓶黄色眼药水仔细看了看,从来都是笑咪咪的她忽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漏点了眼药水?!!!”
护士长突如其来的语气让小樱浑身一抖,我也愣了一下。
“今天中午的眼药水,我,我好像没点,因为忘记把眼药水带在身上,吃过午饭后就直接去上画画课了。”小樱好像小兔子一样缩在床头,畏畏缩缩地回答。
“我三番五次提醒你们要按时按量点眼药水,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忘记呢?!!!你要好好记着,绝没有下一次了!!!”
我呆呆地望着护士长,好像望着因为我曾经一次不及格的考试而严厉责备我的妈妈,同样紧皱的眉头,同样坚硬的嘴部线条……
护士长离开后,小樱忍不住大哭起来,我赶紧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心里却觉得有一丝疑惑:仅仅是漏点了一次眼药水,护士长的眼睛竟然那么尖,尖到能看清眼药水小瓶里多余出的那仅仅是两滴的份量?……
第二天,我去找医生,告诉了他昨晚护士长那在我看来完全没必要的严厉。
“她这完全是为小樱好,每瓶眼药水的剂量我们都是根据个人来院时间严格控制,满足每个疗程的精准份量。少点了哪怕仅仅是一次,就会影响治疗的正常效果。我们希望每个人在7个月后都完美结束疗程,准时开心地离开这里。”
医生慈爱的眼神越来越像我爸爸……
“你看,好孩子。这就是属于你的眼药水。”医生从身后的玻璃柜里取出一个标号是“B”的盒子,里面是五个小瓶子,里面是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的液体:“你已经点完红色眼药水了,橙色的也快了,我希望你按时按量点完它们后,彻底摆脱从前的阴霾。”
我好像听话的女儿一样点点头,仿佛沉浸在爸爸那天籁一般慈祥的氛围中。
5
月底快到了,院方即将举办各式各样的展览,大家都积极准备。
这天晚上,我和小樱在寝室里各忙各的,她专心于她的画上,我认真雕刻着味道好像软木头似的胡萝卜。
“茉叶姐姐,你看我画得怎么样?”看上去完成了作品的小樱把她的画面向我举起来。
她画的是点缀着几颗星星的夜空,树干很粗的几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鸟巢,松鼠等等,那只小松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冲我看着。在画儿的正中间有一个铁罐,里面燃烧着火焰——奇异的黑色火焰。
“烧的是什么呀?”
“不知道,那晚我被护士长责备了之后,一直睡不着觉,就偷偷溜出去转转,然后为了追一只小松鼠,跑到了森林那里,就远远看见这个了。”小樱挠了挠脑袋:“对呀,茉叶姐姐,你知道什么东西会烧出黑色的火焰吗?”
我摇摇头,以我十九年的人生经验而言,只见过打火机的红黄色火苗和煤气灶的蓝白色火苗。
就在我俩对着画发愣的时候,护士长照例查房了,笑咪咪地看着我们点了各自的眼药水。
因为上次的不愉快,小樱对护士长到现在还有些怕怕的感觉,我为了打消她小心灵上的沮丧情绪,拿着她的画对护士长说道:“您看,这是小樱为了参加月底的美术展览而画的,她准备得可认真了,我觉得画得很不错。”
“真好看!”护士长从我手里拿过画,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对小樱笑道:“树木啊,鸟巢啊,小松鼠啊,画得真可爱!这幅画我看可以直接参展了。我现在就带走,明天一早带到展览室去,帮小樱占个最醒目的位置。你俩早点睡吧,明早记着点眼药水。”
模样越来越像我妈妈的护士长离开后,房间里一片有些压抑的安静,然后小樱小心翼翼地慢慢说道:“护士长,好像没有看到那个铁罐子里的黑色火焰……”
我的感觉是,护士长肯定看见了,但却故意视而不见,而且不希望我们再看那画……所以立刻带走了它。
可是明天的美术展览室里,如果护士长照她说的,把小樱的画放在最好的位置上,那么全院的人都将看到它啊。
我带着疑惑和小樱道了晚安,上床睡觉了。
半夜,隐隐的嘈杂声让我醒来,小樱也在床上坐起了身,我俩注意到映在窗户上的跳动不安的红色光影。
来到窗前,我俩大吃一惊地看到不远处的医护人员住宿楼里,一个窗口正汹涌着红红的火光和浓浓的黑烟。
冲出寝室楼,跑到失火的楼下,我看着拿着水桶进进出出赶着救火的医护人员,周围还有神色焦急议论纷纷的院友们。
“怎么回事啊?”我在人群中看到黑树,连忙过去问他。
“好像是护士长的房间着火了。”黑树告诉我:“不过还好,护士长本人不在里面,否则真是不敢想啊。”
不远处,院友们正围在护士长身边关心地问:“怎么会起火呢?”
我拉着黑树走过去,听到护士长沉痛地说道:“可能是我临睡前点的香薰炉造成的,别的烧光了都没事,可是小樱的一幅画还在房间里面,太可惜了!”
“您没事就好,谁也不想失火,小樱不会怪您的……”黑树也加入到安慰护士长的人群里,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暗暗拽住了。
那幅只有小樱,我,还有护士长看过的画,就此变为灰烬,画上奇异的黑色火焰被现实的熊熊大火干净彻底地吞噬了。
6
第二天的各种展览照常举行。
清晨,我在点眼药水的时候,不小心手抖了一下,结果两滴橙色的眼药水滴到了我的眼眶外,我用手背擦去后,并没有再补点两滴,因为“按时按量”这四个字让我把眼药水放回床头,这样晚上护士长来查房时,不会发现有异。相对好似爸爸的稳重医生,护士长让我觉得她有股妈妈似的大惊小怪。
上午是美术展和小型的音乐会。
小樱的画没有了,但是护士长还是代表院方给了她一个安慰奖——一盒七彩的水粉颜料。
而音乐会上,得到第一名的是一个小提琴拉得有些刺耳的中年男子,虽然他的琴声很一般,但是他演奏时凝神专注的样子让人感觉他好像在千人礼堂里表演一样享受。而且那些老院友也没什么异议,对所有表演者都报以热烈的掌声,让人感觉这里没有比赛的紧张,只是大家聚在一起享受派对欢乐气氛。
我注意到第一名的小提琴是所有选手中颜色最鲜艳的,所有得奖的选手,他们的乐器都是色彩斑斓非常耀眼,而且他们得到的掌声也最多。
至于旋律是否动听,大家似乎不觉得这是评分标准。
午饭时,黑树为下午的“食物拼盘展览”有些紧张:“我现在就开始手心冒汗了,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得奖啊。”
我没吭声,只是略有些频繁地眨眼,因为从上午到现在,我的双眼都有些不舒服,仿佛从前为了臭美戴彩色隐形眼镜时,眼球干涩的那种不适。
午饭后回到房间,我看着小樱点着她那瓶黄色眼药水。尽管双眼干涩不适,但我还是偷偷把自己中午份量的两滴橙色眼药水滴到了地上,带着一丝不安的倔强看着两点水渍慢慢蒸发消失……
下午的展览会上,黑树和我的拼盘作品得了三等奖,我们的“拉面瀑布”很好看,黄色的面条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草和动物,但它就像餐厅橱窗里摆放的那些用塑料制作的完美样品一样,只是给眼睛吃吃冰激凌的。
而插花会上,一对情侣模样的院友夺冠,他们作品那花团锦簇的姿态有些拥挤,但颜色却是最繁杂最丰富。我在观看时悄悄凑近闻了闻,一丝鲜花的芬芳也没有。
在这所疗养院里,饭菜寡淡无味,鲜花没有香气,音乐旋律无所谓动不动听,味觉,嗅觉,听觉,甚至触觉(我和小樱房间的空调温度常常会莫明其妙地忽高忽低),全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只有视觉,仿佛有着至关重要到无以复加的地位。
连我们的眼药水,都是色彩那么鲜明,但却无嗅无味(早晨我用手背擦去眼药水后,下意识地闻了闻,甚至用舌头舔了舔……)。
餐厅的晚饭时间,护士长宣布三天后,也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这里将举行一场婚礼,她高兴地向大家介绍了一对在疗养院里情投意合的院友,他们羞涩地站起来,迎接所有人表示祝福的鼓掌和欢叫。
我也跟着大家一起拍巴掌,尽管双眼越来越不舒服。
但这种干涩,不知为什么,让我隐隐感觉好像一个真实的提醒。
“吃完饭后,咱们一起散散步吧,我觉得今天特别高兴。”
黑树看着我,眼神温柔又直接。
“因为咱们的‘拉面瀑布’得奖了吧?”我笑了笑。
黑树摇摇头,温柔地拉起我的手:“因为这里马上要举办一场婚礼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幸福的事情!”
7
夜色中,我和黑树并排走着散步,听到他跟我说:“世上的事情真是奇妙,在我来这里之前,多活一天都觉得痛苦,看什么都觉得刺眼。谁知进了疗养院第二天早上,就看到了你。我当时真有点心脏顿时停止跳动的惊喜。”
我回想了一下,入院第二天的早饭时,黑树的确是主动坐到我这桌来,饭后又主动跟我认识,结伴去熟悉一下疗养院的环境。不过我这个平凡女孩,至于让人这么激动吗?
“一开始,我还认为纯粹是巧合,但是这两个月以来,我觉得奇迹真的在我身上发生了。”黑树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你跟我死去的女朋友,真是好像!”
我情不自禁一抖,大概没人会觉得跟一个死者相像是舒服的事。
“别误会,我不是把你当作我女友的替代品。虽然她的死亡对我是致命打击,这也是我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没有亲情,友情也淡薄,只有爱情让我感到生活的美好,可是……”黑树说道,更紧地握着我的手:“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你相信吗?”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我相信不相信,对我而言真是无关紧要。但看着黑树炽热的目光,只好捧捧场地点点头:“没想到我在你眼里,跟你女友好像孪生姐妹啊。”
“是啊,你俩真的很像!”黑树仿佛凝视幸福一样看着我的脸:“一样又圆又大的眼睛,细细长长的鼻子,嘴唇小小厚厚的像樱桃一样,皮肤像水煮蛋一样白嫩细滑……”
黑树话音未落,我就下意识地猛然大力甩开他的手,仿佛遭到电击一般大惊失色!
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让黑树怔住了:“怎么了?茉叶……”
十九年来,我无数次地在镜子里看过自己——
细长的丹凤眼,
圆圆的鼻头,
薄薄的好似两片树叶的嘴唇,
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有好些雀斑。
我瞪着黑树,瞪着莫明其妙有些不安的黑树,我肯定自己的真实模样,但我也认为黑树说的都是真话,于是脚底渐渐升起一股直渗骨髓的寒气。
我拉着他跑向寝室楼,跑进房间,看到小樱正在寝室里埋头画画,我将房门锁上,和黑树一起站到小樱的面前,声音发抖地问她:“小樱,你能说说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吗?”
小樱抬头看看我,很快垂下目光,这孩子还是不怎么喜欢跟人对视,不过她的话倒是让暂时我安心了:“姐姐的鼻子圆圆的,嘴唇薄薄的,脸颊上还有小雀斑……”
这下轮到黑树目瞪口呆了,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怎,怎么可能……”
房间里长时间的一片安静,只有小樱画画的轻微声音,直到就寝铃声的响起,才打断我和黑树呆若木鸡脑袋混乱的状态。
“你先回去睡觉吧。不过,今晚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我拉开房门,将脚步僵硬的黑树送出去:“明天早饭时间,咱俩碰头!”
黑树离开没多久,护士长准时出现,笑咪咪地看着我和小樱点完眼药水后,柔声跟我们道了晚安,按下墙壁上的顶灯开关,轻轻带上房门离开了。
黑暗中,听到护士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后,我凝视着天花板(不适了一天的眼球在刚才滴入的眼药水滋润下不再干涩,却让我感到不安),轻轻问道:“小樱,你能说说护士长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吗?”
“嗯,齐耳的直短发,粗粗的眉毛,鼻子好像蒜头一样,嘴巴大大的,下巴方方的……”小樱有些奇怪:“茉叶姐姐,怎么了?”
手脚冰凉的我顿时体会到黑树那种完全懵了的状态,在我看来,护士长就是妈妈那张遗像上的模样:漂亮的卷发,细细的柳叶眉,嘴巴不大,下巴尖尖……
8
失眠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将2滴橙色眼药水悄悄滴到地板上后,忐忑不安地来到餐厅,看到黑树已经坐在饭桌旁了。
在我的暗示下,我俩若无其事地吃完淡而无味的早饭后,从坐着不少医护人员的餐厅里离开。
走在阳光普照的户外,我俩的情绪越来越暗,黑树对护士长的外貌描述让我更加确定自己视力的错觉。
“这对劲吗?”我沉声问道。
“绝对不正常。”黑树坚定回答,想起什么,接着说道:“我在餐厅等你的时候,看到护士长来吃早饭,她像往常一样跟我闲聊几句,照例问我是不是在这里感到越来越幸福。以前因为想到了你,我都是特肯定地回答,今天早晨,我虽然说是,但却是口是心非。”
“对,现在没必要跟她否认。”我点点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的幸福感来自什么吗?在我眼里,主治医生和护士长就像我出了车祸双双身亡的爸妈。但是昨天夜里的小樱,还有刚才的你,都让我明白我看到的,根本是错觉!”
黑树定定地看着我:“就像我眼里的你,同样是错觉?!”
我点点头,在我俩无声的对视中,这里的温暖舒适,医护人员的和蔼可亲,仿佛也成了被渐渐揭发的错觉……
那么这所疗养院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呢?
这天晚上,我和同样心事重重的黑树散步完后,回到了寝室,看到小樱还在画画,那盒护士长作为安慰奖送给她的水彩颜料用了一半了。
我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锡管,忽然想到了医生给我展示的那个B盒子里五颜六色的眼药水。
“小樱,你还记得那幅被烧掉的画吗?上面那黑色的火焰,你还能再调和出来吗?”
小樱点了点头。
红橙黄绿青蓝紫,水彩的7种颜色,我看着她慢慢将它们按一定比例调和,调和出了黑色!然后小樱按照记忆在一张画纸上重现了那奇特的火焰。
美术常识缺乏的我头一次知道,原来黑色包含了所有的颜色!
就寝铃声把我从呆掉的状态里惊醒,我连忙将画纸揉成一团,飞快回到自己床上,将它塞在枕头下面,对小樱做了个“嘘”的手势。
“这个月就要结束了。”来查房的护士长紧紧盯着我们点完了各自的眼药水后,笑咪咪地说:“很快就要进入新的疗程阶段了,女孩子们,加油哦!”
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樱立刻欢快地点头,我也努力浮现微笑,目送她离开后,我立刻捂住双眼在被窝里不安地蜷缩一团。
刚刚护士长出现时,我惊讶地发现,由于8滴橙色眼药水没有“按时按量”地滴进双眼,她的头发在我眼里,好像变得没有那么多漂亮的弯曲发卷了……
过了一会儿,我在床上坐起身来,双拳紧握,在黑暗里轻轻地开口:“小樱,你睡着了吗?”
“没呢,茉叶姐姐,有什么事吗?”
“咱俩现在去森林那里看看好吗?”
9
小樱告诉我,最近几天,医护人员对她的 不过在我的要求下,小樱还是和我一起悄悄溜出了寝室楼。
寂静的深夜,只有夜空上的一弯细月和几颗星星散发着清寒的光亮。
我跟着小樱朝远处的森林走去,白天繁茂茁壮的树木此刻看上去阴暗密集,让人越接近越忐忑。
趟过小河,越过山岗,我俩来到了森林的边上。并看到在森林深处,树干和树干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了奇异的光影。我抬头看了看夜空,以那颗最亮的星星定位,然后拉着小樱慢慢靠近……
如同小樱画的那样,从一个铁罐里升起了火焰,与众不同的黑色火焰,非常黑,非常亮。
正当我俩屏息凝神不安地注视着那奇异火焰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火焰旁响了起来:“快用完了,快用完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黑色火焰旁还蹲着一个形体佝偻的人!他一边把左手里的东西投进铁罐里,一边用右手上的棍子捣了捣铁罐,嗤的一下,火苗窜了起来,映出他一张干瘪无肉的脸!
我虽然极力控制,但小樱还是忍不住惊呼出来一声“啊!”,就在那张面孔慢慢朝我们转过来时,我拉着小樱快跑起来,看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冲出了森林,冲下山岗,跳过小河,死命地朝寝室楼狂奔过去,冲到楼下时,我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茉叶,小樱,你们怎么了?”
站在寝室楼门口的黑树看着我俩惊慌狼狈的模样,吃惊地问道。
我一手拉着小樱,一手拉着黑树,赶紧回到房间,紧紧锁上了门。黑树继续跟我说道:“就寝铃声响了以后,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这两天的事情太奇怪了,刚才过来想找你聊聊,谁知轻轻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我小心地推门一看,两张床都是空的,你俩上哪儿去了?怎么看上去这么慌张啊?”
“黑树,你还记得护士长房间失火的那天晚上吗?……”
看着一脸疑惑的黑树,我努力理清思绪,把这段时间以来我感觉到的一切不对劲说了出来——
视觉至上的感官氛围。
没有按时点眼药水后双眼的干涩不适。
小樱那幅黑色火焰图画被护士长带走后,她的房间“巧合”地失火了。
刚刚我俩在森林那里看到的黑火和佝偻干瘪的烧火人……
我一边说着一边看到黑树的神情越来越惊愕,最后,他面向窗口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们看那里……”
我和小樱来到窗前,和黑树一齐朝远处的森林看去。
阴沉的夜色之中,一大片树木呈现出令人惊悚的动静,仿佛什么东西,巨大的东西,正在森林之中慢慢移动……
10
第二天清晨的餐厅里,每个人都祝福着那对明天即将举行婚礼的院友。
一个是青春美貌的年轻女子,一个是头发全白的老男人,院友们私下的议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我和黑树还有小樱,很清楚他俩眼中的对方,只不过是各自最美丽的错觉。
并且,我看着他俩,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们的神情是幸福的,笑容是甜美的,但是他们的眼睛……我敏感地发现,他俩的双眼,虽然眼皮还是正常地眨动着,但是瞳孔却纹丝不动,跟旁边人说话时,往往要转过身体才能与人家对视,眼球好像不能灵活转动,仿佛有股力量从内部饱满充斥,将它们化为坚硬的固体……
吃过早饭,黑树拉着我的手,在护士长笑咪咪的注视下走出餐厅,走到没什么人注意的地方后,他轻声说道:“今天早上的眼药水我没点,眼睛真的不舒服。”
我点点头:“除非晚上那次的迫不得已,我再也不准备点那东西了。”
“今天晚上,咱俩一起去森林看看。”黑树看着我的双眼坚定无比。
那张干瘪无肉的脸孔让我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但是黑树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将他的热度和力量传输过来,我用力地点头:“好!”
度日如年地熬过白天,我和黑树尽量像平时一样悠闲地散步,悠闲地吃饭,悠闲地上课,终于等到夜幕渐渐降下,等到了就寝铃声后的护士长查房,等到她离开后,整个疗养院越来越安静。
我安抚小樱,让她乖乖地等我回来。然后按照约定时间悄悄走出了寝室楼,和已经在门口等着我的黑树无声地点点头,我俩手拉着手在星光下朝森林方向出发……
还是那样让人心悸的黑色火焰,还是那个身体佝偻的烧火人,我和黑树趴在隐蔽的地方,无比紧张地看着。
虽然昨晚已经看过了,但烧火人的样子还是让我惊慌——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包着的几乎只是一具骷髅,看得出鼻梁,颧骨,还有尖下巴骨。他的耳朵薄得只剩两片扁平的软骨。他只要再干缩和变黑一点点,就会成为一具木乃伊。
烧火人抓起最后一把东西投进铁罐子里,看着火苗窜起,嘶哑道:“最后一点啦,明天晚上烧什么呢?”
我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下颤栗着,身下的细树枝偏偏被我压断了一根,“啪”的一声响,好像昨晚小樱的一声“啊”,让那张木乃伊似的面孔又循声而动。
黑树拉起我,要赶在烧火人发现我们之前逃开,我俩狂奔回寝室楼,气喘吁吁地冲进房间,看到小樱立刻跳下床扑到我怀里:“茉叶姐姐,你们总算回来了!”
我安慰着小樱,惊魂仆定后有些抱歉地看着黑树,我的动静破坏了我俩的潜伏。
黑树显然刚才也被烧火人的模样惊到了,但男孩子就是比较冷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这是刚才那人投到铁罐子里,不小心漏掉的一个,正好滚到我身边,我就把它藏到裤兜里了。”
他的掌心躺着一个白色球体,上面还有一个黑色的圆斑。我和黑树正看不明白这是什么,看了它一眼的小樱顿时浑身一震,仿佛被火烧到一样跳得远远的。
“怎么了,小樱?”我惊讶地问道。
“让黑树哥哥别过来。”小樱缩在自己床上瑟瑟发抖:“我不要看到他手上的东西!”
黑树跟我面面相觑,小心地问道:“小樱,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小樱闭上眼睛重重地点头,在我俩焦急地催促下,她才艰难地开口:“那个东西,好像是,人的眼球……”
黑树顿时像被热炭灼到掌心一般,死命一甩手,那个圆溜溜的坚硬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床下。
“小樱,你,你怎么会看到过人的眼球?”我发根直竖地颤声问道。
黑树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小樱,又看了看我的床下,瞪着眼睛好容易才缓过神来,他盯着躲在床上埋头抽泣的小樱,感受到她在这所疗养院里似乎从未出现也不应该出现的害怕,一字一句问道:“小樱,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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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的童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和伙伴们嬉戏,撒撒娇还能从长辈那里得到心爱的玩具,简而言之,就是天真愉悦的吃喝玩乐。所以说,有一对气场光明的正常父母,孩童的幸福大都是类似的。
可是如果爸妈终日散发着一股阴侧侧的黑暗气息,他们的话语包含难以理解的含义,他们的笑容流露着让人不安的兴奋,他们的举动经常带着一股不可见人的隐蔽……那么,对一个无意间偷窥到冰山一角的孩子来说,受到的震撼和打击是难以用一颗习惯被阳光笼罩的心去理解和体会的。
当小樱发现自己最好的伙伴有一天开始忽然不再出现,紧接着,孩童敏感的心思察觉到自己父母的手上残留着一股熟悉有陌生的气息(伙伴清新的体味混合着血腥的尖锐)。晚饭桌上,她莫明其妙对一盘鱼肉杂烩感到恶心排斥,并且在心神不宁地咀嚼时,牙齿咬到了一片奇怪的东西,她暗暗吐到自己手上一看,竟然是一片已经煮到半软的指甲!
结果在夜深人静时分,小樱蹲在在自家的垃圾桶旁,在腥臭难闻的鱼肚肠中,赫然发现了两颗血淋淋的眼球!
一个8岁的小女孩在周围人眼中一夜变疯。(也许会有人皱着眉头问:“就看到这些?”,是的,就这些,你看看试试!)
家里出现了邀请函后,小樱立刻被自己的爸妈送到这里,成为疗养院里年龄最小的人。
这里的院友,在来疗养院之前,要么是父母双亡,要么是和亲人联系淡薄在世上孑然独立了(所以脱离现实生活7个月也不会引起外界什么 我和黑树久久沉默着,不是感到无言的难过或心痛,而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好容易才艰难地问道:“小樱,你在这里,是什么让你有幸福感呢?”
小樱抬起头看着我和黑树,很难得的,她的视线定定地停留在我俩的脸上,然后小声说道:“在这里,每个人在我看来,渐渐变得都是没有眼睛了,你们的脸上,额头下面,鼻梁周围,就是平滑的皮肤……”
我和黑树目瞪口呆,手脚冰凉,我刹那间明白,为什么前段时间小樱很少和人对视,为什么她在描述我和护士长的面貌时,都没有提及眼睛。
对小樱来说,最幸福的感觉竟然是不要看到活生生的人眼,不要产生联想,不要再让头脑里那幕关于血淋淋眼球的可怕冲击重现!
12
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在黎明的微光中到来。
这天,是那对老少情侣院友的婚礼日,也是我和黑树按照正常进度点完橙色眼药水的日子。
上午的婚礼上,医护人员和院友们为一对新人表示祝福,热烈狂欢,不遗余力。
主治医生作为院方代表,笑咪咪地鼓舞人心:“我的心情太激动了,这两位新人在今天不光结束了7个月的疗程,而且在这里找到各自最大的幸福,我预祝他们在将来的日子里永远快乐,将今天的幸福凝固保持。也希望大家在结束各自疗程后同样能够迎接如此巨大的幸福!”
院友们热烈的掌声快要把屋顶掀翻了,他们的神情显示了自己对这所疗养院无与伦比的信心,还有信任!
我和黑树僵硬地拍着巴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在这群只看到自己虚幻幸福的人中,只有我俩看过那木乃伊似的烧火人和诡异跳动的黑色火焰。对了,还有小樱。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樱,忽然发现她小小的脸庞上浮现出一层惊愕,两簇难以置信的火苗闪烁在她的眼里。
婚礼结束后,院友们纷纷离开餐厅,我心有所思地拉着小樱和黑树也朝门口走去,经过那对新人和围绕他们的医护人员时,听到护士长甜得流蜜的声音:“我们已经安排好送你们离开疗养院的车了,下午就可以出发了。”
“真舍不得这里啊,这7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年迈老人感慨着,和他手拉着手的年轻新娘也快乐地微笑点头。
“跟我简单办一下出院手续吧。”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笑咪咪的。
这对新人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走了。
我最后一次看着他俩的笑脸,总感觉那是仿佛是一种回光返照的神采。结果十几个小时以后,我就确定了,此刻他们被灿烂阳光笼罩着,满心欢喜地走着。
却是去迎接黑暗。
中午,我和黑树将各自的眼药水悄悄滴到地上后,听到他问:“晚上去森林那儿吗?”
我点点头,那里,虽然阴森可怕,但却好像是一个真实的出口,让我们对摆脱这里沼泽一般粘稠的缤纷环境有一线希望。
我们让小樱还是乖乖地在房间里等我们。她点点头,慢慢说出一句话,这句话顿时让我和黑树感到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茉叶姐姐,那些医护人员,我竟然还能看到他们的眼睛,而且,他们的瞳孔不是黑色的,而是不断变化流动的彩虹色……”
13
夜晚,我和黑树忐忑不安地进入森林,看着那奇异的黑火和背对着我俩的烧火人,正越来越感到心慌的时候,烧火人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一样说道:“来都来了,还站那么远干吗?”
我和黑树互看了一眼,小心地慢慢朝他靠过去。
那张木乃伊似的面孔虽然丑陋可怕,但却是真实的。
“你,你是……?”我小心问道。
烧火人定定地看着我和黑树好一会儿……
如果死者的幽灵有时候在我们之间飘过,能够看到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我们心里的念头,而我们却看不到它们,也猜不到它们的无形体的存在,那么,烧火人就恰像这种情形的体现:“我是谁对你们来说不重要。”
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却没有虚假的刺耳,并且紧接着的问话简单明确:“你俩到这疗养院多久了?”
“到今天为止,整整两个月了。”黑树回答。
“也就是说你俩现在已经点完两瓶眼药水了?”
“应该不到两瓶……”我喃喃道。
得知我俩虽然按时按量点完了红色眼药水,但把几乎小半的橙色眼药水都“浪费”到眼眶之外后,他慢慢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俩的嗅觉怎么样?”
我和黑树对视了一眼,同时深呼吸了一下,虽然闻不到植物的气息,但却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来自烧火人身上:“跟以前一样啊,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
“跟以前肯定不一样了,不过还来得及。”烧火人定定地看着我俩:“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黑树虽然已经明显感觉出这所疗养院的诡异异常,但他还是要问:“为什么?”
“你希望自己的眼球也这么燃烧吗?”
我浑身猛地一颤,瞪着那黑色的火焰由小到大燃烧得越来越旺!
“今天是不是有两个人办了离院手续?看,他们的4只眼球此刻就在这儿烧着呢。”
“不可能!!!”我牙齿直抖。
“人要是对真话实情第一时间就毫不怀疑地接受,会省下多少麻烦,避开多少危险!”烧火人干瘪成两条线的嘴唇显出嘲讽的冷笑:“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俩躲到我身后,不要发出任何动静,等着看吧!”
我和黑树趴在烧火人身后的树丛里,令人压抑难安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阵树枝悉索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个黑色的毛茸茸的物体渐渐移动着出现了,我接近地面的平行视线实在看不出那是什么,悄悄扭转头看了一下黑树,结果看到他仰视着的圆瞪双眼和张大的嘴巴。
我顺着黑树的视线看去,顿时和他一样目瞪口呆,那两个毛茸茸移动的黑色东西,竟然是两只巨大的脚掌!脚爪之上,是一个体积难以估量的兽!
狰狞的面目!
沉闷的喘息!
深洞一般的大嘴,嘴角还留下胶水一般粘稠的口水,那贪婪的垂涎滴落在铁罐周围,黑色火焰仿佛最美味的东西,妖娆挑逗地跳跃着!
只一吸,那团张牙舞爪的黑火就被它吞噬到体内!
烧火人静静地看着,懒懒地看着,仿佛司空见惯的每夜情景。
黑火消失后,周围漆黑一片,但很快,我的眼睛就感到了光亮,回复了视觉,看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奇景——
巨兽通体发亮,仿佛一团物质在它体内流光异彩!它那渐渐透明的皮肤让我看清了那团缤纷的内容——那对新人或长或短的人生各个阶段轮番呈现:
那位老人,儿童时期天真烂漫,少年时和青梅竹马的女孩落入爱河后却被迫分开,青年时期奋发图强,壮年时期拥有成功的事业,但却在拥有一切只缺真爱地步入晚年时被人陷害。他记忆里那位完美浪漫的初恋情人,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成为不折不扣的蛇蝎美姥,毫不留情地踩着他当踏板,对牺牲品不屑一顾……
那位年轻女子,对母亲很依恋,但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恋父癖,在她成年之后,母亲因为外遇和父亲离婚,她狂喜之下一心想嫁给自己的父亲,但他却惊怒女儿的“变态”感情,并且在对前妻难以离舍的纠结中抑郁而终……
他们两人虽然最后都进入了对世界不再留恋的状态,但是他们那在巨兽体内完整呈现的人生,却是色彩斑斓的:
红色——热恋中的狂热
橙色——天伦之乐的满足
黄色——面对挑战的积极
绿色——身处困境的努力调整
青色——一再受挫的沮丧不甘
蓝色——深陷荆棘中的阴郁悲愤
紫色——期待死亡的全盘放弃
人生酸甜苦辣纠结混合的百般滋味,充盈在巨兽的体内,它发出了尽享盛宴之后的满意呻吟。
烧火人对巨兽喃喃道:“是啊,对你而言,真实丰富的人生是最美味的!”
我在巨大的震撼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一瞬间,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在期待死亡的全盘放弃之前,其实我也有暖色的快乐幸福和冷色的努力挣扎,我的人生不是苦味独沽!!!
我忽然感到了身边的黑树在微微发抖,他此刻大概和我想的一样:那对新人自以为是的幸福快乐,毫无疑问,以这种形式凝固保持了……
当巨兽体内的光彩渐渐暗下去时,烧火人低声跟我和黑树喝道:“快离开!”
我俩相互扶持着站起来,身体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显得行动缓慢,这让烧火人有些焦急:“快点,快点!真正危险可怕的还在后面!你俩现在赶紧回去!明晚再过来!带上那个小姑娘!”
14
真正可怕危险的东西,我和黑树还没来得及看到,但是今天,来到此地第三个月的第一天,我发现了主治医生的眼神变得不同寻常。
离开那台貌似验光机的仪器后,他怀疑地盯着我的瞳孔:“这个月,你每天都按时按量地点眼药水了?!”
我看着主治医生,看着已经不再那么像我爸爸的那张脸,稳住声音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早晚三次,每次两滴。”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竟然隐隐透出一丝焦急。我也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瞳孔,却并没有小樱说的那种“彩虹流转”。
“有什么问题吗?”我故作轻松地问道。
“本来今天应该开始第三阶段的绿色眼药水了。可是你的第二阶段疗效很不好……”主治医生还在盯着我,想要找出什么,但是我一脸“无辜无知”的样子让他没有把话说完。
“那怎么办啊?!”
“我会想办法的……你先走吧。”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层现在已经让我有些不寒而栗的微笑:“放心,我会让你顺利完成7个疗程的,多花点时间就是了。”
离开了医生房间,站在餐厅外的一棵树下,我感到强烈的不安,在他眼里,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打破疗程进度的人。
当我看到黑树也从医生那里出来后,我的不安更强了。
打破疗程进度的人,只有一个,还能说是个别突发的例子,如果不止一个,就绝对不是偶然了……
走向餐厅的路上,黑树跟我说:“我想告诉那些院友,这所疗养院绝对不是看上去的那样……”
“他们会相信吗?而且我觉得咱俩已经引起主治医生的怀疑了……”
“那今天晚上就带他们也去森林那里!”黑树坚定地说道:“我已经数过了,这里的院友数量要远远超过医护人员!被怀疑也没什么!二十几个人是拦不住一百多号人的!”
我看着黑树,好像那些漫画里的英雄一样。
但是英雄如果没有群众基础,也是苍白无力的。午饭时,我们这一桌,黑树压低声音让大家晚上别睡觉,跟我们去森林那里,结果那几个院友,看上去没什么兴致。
“我们老年人可不喜欢熬夜啊。”两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说道。
“晚上的时间,还是二人世界比较好嘛。”一对看上去又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中年人微笑婉拒。
“我们不去,大晚上的,怕黑。”三个年轻女孩干脆地摇头。
黑树还要说什么,被我一把拽住。
饭后,我俩离开餐厅,朝寝室楼走去,黑树焦急地说:“那些人怎么这样!他们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我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我看着房间的窗口,脑袋里一道闪电——我看到了护士长的身影在窗口闪过!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那些滴到地面上的眼药水已经彻底蒸发了,那张小樱调和了黑色颜料画出火焰的画已经被我处理掉了,我和小樱也约好了对森林的情况绝口不对其他人提及……
就在我刚要松一口气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坏了!那颗黑树从森林里带回来的眼球!它还躺在我的床底下!!!
沉溺虚幻幸福的院友们不知道将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一会儿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15
“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和黑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护士长紧紧捏着那个圆东西厉声沉喝。
“这是什么啊?”我走过去看了看,“莫明其妙”地问道。
“从你床底下发现的!说!你怎么会有这东西?!”护士长狠狠地盯着我,眼睛都要喷出火了。
“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是现在才看到。这小圆球到底是什么啊?怎么会在我床底下呢?”我伸出手要拿过它瞧瞧,但护士长倏地收回胳膊。
“小樱,这东西是你的吗?!”护士长把脑袋转向坐在床上画画的小樱,我和黑树牵着的手暗暗握紧,紧张地看着她。
“不是啊。”小樱抬头看了一眼,清脆回答,轻松的语调让我和黑树在心里为她叫好。
我看着依旧满面狐疑的护士长,准备先发制人:“护士长,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我的床底下出现了不是自己的奇怪东西,而上午医生又说我第二个月的治疗效果很不好,还有,您怎么会大中午的忽然到我房间啊?”
“还有我房间。”黑树紧接道:“刚刚我的室友跟我说您刚才也突然去那里四处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樱也从画板上抬起头来,声音颤颤地问:“护士长,难道我们不在的时候,有人到我们的房间来了?!”
“没有,没有!”护士长的语气缓和下来,拿着眼球的手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但她脸上隐隐的惊讶和慌张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她努力冲我和黑树笑了笑:“就是因为医生跟我说了你俩第二个月的疗效不好,所以我才特地过来看看。”
“那您刚才拿在手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会不会有危险啊?”我追问。
“我会查明的,不要担心,没必要多想,你们还和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啊。”
“那我们的疗程怎么办呢?会顺利进行下去吗?”黑树有些“着急”地问。
“肯定会的,肯定会的。你们别多想了,这里很安全,一切都很好。”护士长在我们的“坦然”面对下,最开始的气焰荡然无存,带着慌张和焦虑的笑容离开了。
透过窗户看到护士长离开寝室楼后,我听到小樱轻声问道:“咱们,没事了吗?”
我和黑树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就算我们的反应侥幸地躲过了护士长的怀疑,但是我俩的反常疗效和那个眼球也会让我们成为倍加 “小樱,做好准备,今晚我们一起去森林那里。”黑树说道。
“我,我不想去!那个人……”小樱下意识地害怕。
“不去就离不开这个疗养院了!”黑树走过去抱住她:“放心,哥哥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看着少年英雄一般的黑树,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漆黑的森林,诡异的巨兽,还有那尚未看到的真正可怕危险的东西,这一切,怎么逃离?!
16
等待黑夜降临的几个小时里,我们仨照例去上课,去散步,去吃晚饭,按照护士长说的那样“快快乐乐(也是毫不知情)”地打发时间。
晚饭时,护士长笑咪咪地交给我和黑树两瓶橙色的眼药水:“按时按量继续点它,放心,你们的疗程只是会延长一些时间,没事的。”
在我进入这所疗养院的时间里,我的同龄人在干吗呢?他们有的在品尝爱情的甜蜜或痛苦,有的在经历友情的激励或背叛,有的对亲情感到温暖或不耐烦,有的为理想努力奋发,有的跟打击搏斗挣扎,有的对不公遭遇愤愤不平,有的对困难坎坷萎靡不振……他们看到了晴空万里或阴霾暴雨,看到了自己不同行为的不同后果,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复杂嘴脸,甚至会看到书本上的黑暗在生活里无情出现。
无论他们看到的是赏心悦目的,还是伤心刺眼的,都是真实的!
人的瞳孔为什么是黑色的?因为它吸收了所有的光线,看尽了所有的色彩,有冷有暖。
而在这所疗养院里的日子,是美好的,是幸福的,但我们都处在假象的真空里,这种虚幻的生活,是没有一丝一毫滋味的!
这也是为什么巨兽体内那团流光溢彩中,我看不到其中一丁点疗养院的生活片段。那对新人,他们眼球焚烧的火焰,能量完全来自过去的真实生活。
他们自以为最幸福的7个月时光,一个原子都燃不起来。
当熄灯时间快到时,我们仨走向寝室,心里一沉——两名工作人员已经安排到楼门口当门卫了。他们笑咪咪地跟我们道晚安:“做个好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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