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在记忆的长河里竟是那样短暂，象夜空划过的流星匆匆而过，可有些经历一辈子不会忘记，一九六八，那个特殊的年代，知识青年如此特殊的群体，他们的青春是在最艰苦的农村牧区兵团经受水与火的洗礼，无由的磨难，撕心裂肺的彷徨，惊心动魄的生存故事，书写了人类历史浓重的一笔，让我们记住他她们。
飘零的莜麦花
——踏上寻访故乡的车轮(中)
文/图雷时之
七
日子过得好快呦，阳坡(太阳)好像刚刚升起眨眼的功夫阳坡又落了，聚金山深秋的夜死一样的寂静，蒙古利亚吹来的北风刮得窗户纸哗哗作响，煤油灯下两张憔悴的脸忽而明亮忽而黑暗，贴满文革报纸的后墙上拉长的人影随着灯芯的火苗蹿动。
我和卢小会一人一根羊腿(后山人用羊后腿骨制作的烟袋锅)对着油灯吧嗒，“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农历冬月初三，星期日”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旧报纸小声读着。“人民日报: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醒目的粗体黑字象棍棒在敲打我的神经，我低头掰开长满老茧的手掌，长久地凝望着。哎，确实尽力了，我长叹了一声，两年没回家，父母都好吗？外公怎么样？
枕头底下压着一本《外国名歌首》，翻毛了的书角卷起了一道道纸卷儿，我打开歌本轻轻地哼起俄罗斯的《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抬头呆痴地目光停留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恍惚中看见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名作《弗拉基米尔路》--沙俄时代政治犯通往流放地的土路，还是在少年宫时美术老师曾经给我们这些红领巾展示过，画面低云压顶，野草碎石中一条泥泞浅褐色的土路，伸向黑色森林覆盖的远方，似乎没有尽头，没准那很远很远的地方会站着妈妈爸爸的身影。
《弗拉基米尔路》列维坦（俄罗斯，油画）
我忽然想起，外公早就说了，爸爸被押送到辽宁盘锦改造，妈妈下放到河南固始，即使我现在回到北京，也看不见他们。我象泄了气的皮球，头无奈地耷拉到胸前，煤油灯素子(灯捻)结了长长的一段炭痂，火苗越来越小，灯油要耗干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世界的大门没有对中国打开，只有前苏联和中国同志加兄弟，吵吵闹闹十几年，国内流行的都是苏联的文学艺术，很多知识青年怀揣着俄罗斯的名著来到武川，象普希金的诗歌，果戈里的《死魂灵》，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特别爱看契柯夫的短篇小说，脍炙人口的名篇《变色龙》《套中人》《挂在脖子上的安娜》，故事情节诙谐讽刺幽默，绝对范儿，对《第六病室》的描写，活像一座牢狱，仿佛是专制俄国的缩影，我至今记忆犹新。知识青年们只要聚在一起，大家都爱七嘴八舌地侃大山，朗诵着这些伟大作家的名篇，唱着脍炙人口古老的俄罗斯歌曲，只有歌声可以暂时熨平每一位知青心灵上的惆怅和忧伤，只有歌声才能给同学们带来生存的力量和希望。
人民日报年12月22日头版头条
天际的铅灰色越来越重，马上要变天了，队里场院堆满了地里收割来的麦子莜麦，一垛一垛码放得密密实实，脱好粒的麦子堆放在饲养院，为了防止失火偷盗，队里今冬安排我和小会夜里看场院。初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没有声响，默默的落下又被冷风轻轻地举起，扑撒在脸上冰凉，预示着隆冬刺骨的北风已经不远了，我俩在莜麦垛里搭了个草屋安身立命，这看场院要一两个月。从公社供销社赊来的狐皮帽子遮住半个脸，知青配发的白茬子皮大衣长得整个人都可以蜷缩进去挡风御寒。
有天半夜，果然听见场院隔壁的马房有动静，噗噗索索，我俩猫着腰蹑手蹑脚靠近，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柱打过去，有个人影蜷缩在墙角。这不是光棍汉有宽子吗？“干什么哪？”我大声吼道，对方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在颤栗，脚旁边倒放着一袋还没来得及扎口的麦子，如果明天通报队里，这小子可有得一顿臭揍，弄不好成了抓阶级斗争的典型。望着磕头作揖的有宽子，一股油然而生的怜悯涌上心头，“把粮食倒回去!走吧”我厉声说道。
那个年代生产队分配给每人的口粮有数，大头都要完成硬性定额交公粮，一年到手斤原粮，磨成面也就斤出头，家中有女人娃娃还能搭配着凑活，象我们知青那样直楚楚的光棍，下地干活饿得发慌，不够吃没办法，自己找辙吧，小偷小摸成了平常事。
作者年摄于武川聚金山村
记得南泉子的朱浩有一天来找小会，两人屋里嘀嘀咕咕，估计没什么好事。原来隔壁西头老侯家的鸡个个“顶戴花翎”，红冠子花羽毛，长得蛮精神，平时他们老到我们住的地方“串门儿”，上次朱浩来玩便打起了偷鸡摸狗的鬼主意。“侯财源跟我们知青挺好的”，小会不情愿的说。“偷就偷相熟的老乡，准保不会怀疑”，朱浩拍着胸脯振振有词，只见他往我们的鸡窝里撒了几把麦粒，那几只傻鸡呼啦啦都钻了进去抢食吃，朱浩麻利地把鸡窝堵住，伸手一只一只掏出来拧断脖子，下手真狠，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母鸡眨眼断了气。“别在这儿收拾，你背回村去弄!”小会担心地说道。
第二天朱浩邀请小会南泉子聚餐，大家美美吃了一顿炖鸡宴。也不是有什么感应还是走漏了风声，自打那以后，侯财源见了我们俩就躲着走，他们家的鸡从此也不再到我们家串门了，看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嗨，才两只鸡算个啥，听说安子号公社的知青孙和平有气魄，偷鸡办了场‘百鸡宴’呢!”朱浩后来听我们抱怨调侃道，好一位“杨子荣”，我笑了。
夜一天天在走，黑云成片地移动，碰上晴朗的天夜空竟是那么美，万千颗星星在眨着眼睛，他们要说话？“喂!你好吗？”我钻出草垛向星星们打着招呼，瞧!似乎是一颗流星划向我们的后山，一定是星星派出的使者。“我给你们拉段提琴吧!”仰望着无垠的夜空我对着星星大声说。这把提琴还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家里的老古董，插队以来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虽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中学时代拉二胡的功底已经可以使我自由地在这洋玩意上锯来锯去。对着满天的星粉我拉起了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这本是一首二胡曲，曲调凄婉，如泣如诉，倾诉了阿炳悲惨的人生。
前天双玉城知青来串门说起他们大队有位女知青独处时也爱拉这首曲目，人家是专业户，从小就“四股抽”，琴拉得好姑娘也长得漂亮，本队有个小老乡天天上感着起腻，时间久了俩人还真动了感情。回家探亲时女知青带着小女婿上门，谈婚论嫁，老爷子是“牛鬼蛇神”，被塞到地下挖防空洞，见了小老乡坚决反对，还是武川的后生有眼力架，老教授半个月的土方量小伙子两天就帮着挖完了，精诚所至，感激的闸门打开，这门亲事也就算成了。事事难料，后来小老乡因突发疾病撒手人寰，可怜的姑娘重又拉起了二泉映月。
作者6年回到聚金山，曾经生活过5年的土屋已坍塌
曲调是有点悲沧，我换了一首高亢的小提琴曲《新疆之春》，琴声虽不美色但依然悠扬，围着场院的麦垛转着圈子，一圈一圈袅袅浮上夜空，化作黑篮色的浮云踏风飞去，星粉们，他们会飘到哪呢？不会又飘到那条流放政治犯的《弗拉基米尔路》上吧，此时，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家，我是多么多么想家呀!
紧挨着场院东边农户的屋顶露出了鱼肚白，好几户人家的房门挤开了个缝儿，只见三四个光着屁股的男人女人跑到院子外解手，熹微晨光下白灵灵的屁股蛋儿反射着柔柔的光斑。“那不是来宽子家的女人吗”，“好像是”，一对儿大奶子半吊在身上，沉甸甸的，“瞧!康仓小也撅着屁股跑出来了!”我和小会不敢相信眼前的“西洋景儿”，看得俩眼僵直。
农村不象城里家家有个厕所，特别是那个年代武川农村相当落后，所谓厕所就是用土坯垒个不到半人高的土墙，你在里面“做功课”，路人从旁经过都可以看见，甚至时不时打个招呼。很多老乡把猪圈当厕所，或者干脆跑到院子外边办事儿，游荡的黑猪会把一切打扫干净。我有一次在房后撅着，一只肥猪奔跑到身边，呼噜呼噜叫个不停，没等我完事翘着猪嘴往屁股下拱，贪吃的牲口差点把我顶了个跟头，算了，找个土坷垃擦擦草草收兵。农村纸很精贵，也很少有售，当地人完事不是用土块就是用树棍儿了事。
太阳已经高照，村子里升起了炊烟，一排排一丛丛，象玄龟支撑天穹的天柱，今夜平安无事。
八
炳生子家的院子好大，养了一大群羊，咩咩叫声不绝于耳，吃过午饭我扎到羊堆里摆了个pose，当然又是摄影师豆包的杰作。想起插队时我和小会养的三只羊可喜人了，每天出工归来都是他们第一批撞进我的怀中蹭来蹭去。羊是最善良的动物，眼珠子一条横线，不会转动，望着你直勾勾的，一网深情，可总觉得可怜兮兮，受人欺负，要不基督教把她当做“替罪的羔羊”。
聚金山的老羊倌
王肇烈的弟弟贾娃是队里的羊倌，各家各户的羊都由他统一放牧，我羡慕极了。早晨只见他背着个小羊铲走街串巷，白羊黑羊公羊母羊见了羊倌俯首帖耳，三三两两离开自己的羊圈，头尾相拥乖乖地跟着他走，哪的山坡青草肥美就去哪转悠，整天游山逛水，好活的出拐(太享受)，不象我们这帮社员帮耧打拉洞(春播)锄地拔麦子，一年四季累得贼死。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非要跟贾娃子学放羊，“你不行，弄不了”，“我试试”，说着把羊铲子往身上一夸，走人。谁知羊群一看来了个生葫芦，头也不回四散跑开，我东边轰西边赶，跑得满头大汗，羊群却跑散了半个山坡，这可咋办，都是大伙儿的羊，放丢了一只我也赔不起呀!贾娃这小子就圪蹴在石头上捂着嘴偷悄悄乐，“祖奶奶们，回来!”我急得大喊，咕咚，一块石头拌倒来了个嘴啃泥，爬起身掸了掸土我嚷嚷着“不玩了，不玩了!”把羊铲子还给了贾娃子，这真是绝活儿，《青松岭》的三鞭子，认人呀!
作者在炳生子的羊圈里
又是一年春草绿，河滩上的枳箕(一种做扫帚的野草)窜得老高，寬小子家的两只老母鸡要抱窝了(孵小鸡)，仙桃子路上碰见拦住我说:“你和小会还不孵上一窝”，“对呀，我怎么忘了这茬事”，说完我赶紧张罗抱回了一只放在炕沿上，准备孵小鸡。
我生性特别喜欢小动物，小鸡小鸭，毛茸茸的，蹦蹦哒哒，可好玩了，5岁的时候外婆买了几只小鸡搁在纸箱子里养，说是给我玩儿，外公泡湿了小米撒在他们身上，小鸡们骚动起来，支着没长羽毛的翅膀噗啦噗啦乱跳着抢食。晚上，外公把纸箱子盖好，四周扎了几个小洞就回屋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外婆打开箱子一看，哟!只剩下两只，有一只还被咬死了。“是黄鼠狼干的，抓住就打死他”外婆用手抹着我满脸的泪水安慰我说。时隔十几年，又勾起了我养小鸡的欲望。
情意绵绵
小会采了些马莲麦秸秆，给老母鸡编了个温暖宽松的窝，我忙着到老娘娘家借鸡蛋。为了保证每一个鸡蛋受过精，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我仔细辨认，受过精的鸡蛋灯光一照蛋黄里面有两个小黑点，一大一小，一浅一深，没有受精的鸡蛋打光后一片橙红透明。24颗经过检验的鸡蛋凑齐摆放在新编的鸡窝里，象一件精致的艺术品透着生命的灵气。抱窝鸡一见鸡蛋条件反射，呼扇着翅膀咯咯叫了起来，鸡冠子涨得通红，疾步跨到鸡蛋堆上，本能地支起了翅膀慢吞吞地卧下，孵小鸡的程序开始了。
正在抱窝的母鸡
想着20天后24只可爱的小鸡就要破壳而出，幸福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对着鸡妈妈骄傲的黄眼圈，我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掰着指头掐算日子。一天又一天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抱窝鸡24小时一动不动卧在孵蛋窝上，小会准备了麦粒和水放在她跟前，每隔两天要抱着老母鸡到屋外方便，憋了几天了，鸡屎臭的熏人，刚一完事鸡妈妈扑打着翅膀又回到蛋窝上，嘴里咯咯咯发出不情愿的叫声。
有天半夜我被鸡鸡鸡的声音吵醒，“快起来，孵出小鸡啦!”我兴奋地推醒了还在熟睡的小会。卢小会翻身揉了揉眼睛定神朝鸡窝里一看，果然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老母鸡的翅膀里探出头东张西望，仅仅几个时辰象变魔术似的，母鸡身子下的绒绒球越变越多，没两天大部分小鸡全出壳了，围着妈妈的身体钻进钻出捉迷藏。有三颗蛋看来是臭蛋毛蛋，没指望了，还有一颗我好像听到小鸡琢壳微弱的动静，小会说:“把它抠开个孔看看”，果然小生命还在里面为了生存努力拼搏，显然已无力啄破蛋壳。我把他从蛋壳里取出，湿漉漉的，重新放在母鸡的肚子底下，第二天小鸡精神地站立起来。这下屋子里可热闹了，21只小鸡跟着鸡妈妈满地撒欢儿，我推开了屋门，鸡娃子们连蹦带跳冲向了外面陌生的世界。
母鸡和小鸡
孵小鸡不易，保证成活率更难，好几只鸡雏不是门缝里挤死，就是被野猫叼走，21只小鸡眼瞧着只剩下15只。土鸡长得就是快，随着自然减员到了秋天，已有七八只雌性长成鸡妈妈的模样，满脸通红，看来是要生蛋了，小会赶紧砌了两排“产房”。
奇怪，近几天母鸡们每天红着脸咯咯哒叫个不停，可下蛋窝里竟然连一颗鸡蛋也没有，哪去了呢？我感到问题严重，一定是跑到别人家鸡窝里生蛋了，“撩蛋猴!”小会悻悻地说。当天晚上我开始琢磨确认哪只鸡会有蛋，从鸡屁股往里一摸，手指头触碰到硬硬的蛋壳，有深有浅。哈!有门儿，办法找到了，我根据触摸的深浅确定不同时间把要下蛋的鸡关进“产房”。成功啦!打开鸡窝果然每个“产房”都安放着一枚白生生的鸡蛋，摸着还保存有母鸡的体温，悬吊的心终于落地。
白生生的鸡蛋
细心的小会用铅笔记下每颗蛋的编号，五颗十颗二十颗，不到半个月攒了一大篮子鸡蛋。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真是心花怒放，可是我俩一颗都舍不得吃，说实在真馋呀!闭着眼都可以闻到炒鸡蛋的香味，但是买煤油点灯需要钱，牙膏肥皂需要钱，还想着攒点钱搭车回北京，劳动一年的公分连口粮都买不回来，没法子!这一筐鸡蛋只好都拿到公社供销社卖了换钱，回村的路上手里攥着换回的几块钱纸票我眼眶红红的，知识青年的生存竟这么不易。
九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眼看逼近寒冬，房后山脊梁上起风了，这一年的收成不太好，西红胜大队好几个村都闹鼠患，麦子莜麦被黄鼠糟净了不少，不用说知青口粮又要打折扣，老乡们也觉得灶台紧巴巴的，粮食不够吃怎么办？对不起只好“扎耗仓”，向黄鼠要粮。黄鼠可不是家里偷油的老鼠，他们生活在野外，短尾个头大象鼹鼠，属兔形目松鼠科，别名:达乌尔黄鼠，挖洞本领极强，酷爱偷粮食，你瞧他们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所以当地人有个说法:天鹅地鵏，出土的黄鼠，可见其肉质鲜美能和天鹅肉有一拼。
聚金山周边到处都是坡地，黄鼠洞特别多，赶上灾年繁殖的更快，“夜袭队”一旦出动成片的庄稼地遭了殃。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好天气，天儿不算冷，我扛着扦子铁锹小会揣着毛口袋向黄鼠盘踞的山坡进军。走到山梁下就开始满地寻摸，“有啦!快来!”小会发现一处高出地面的小山坡，四周都是鼠洞，头几锹下去没有动静，我们又换了个位置试探，一扦子扎下，“噗”的一声大半个长扦扎了进去，肯定是有了。
天鹅地鵏，出土的黄鼠
俩人你一锹我一铲整个黄鼠洞被刨开，好家伙!这么大的鼠仓，我头一次见到，上下两层，每个窑窟窟里面分别整整齐齐码放着颗粒饱满的麦穗，莜麦，甚至还有荞麦，麦子的大头居然朝着一个方向，令人称奇，洞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这些黄鼠真比老乡们会过日子。又是掏又是抱我们装满了一大口袋，得有七八十斤，今年亏欠的口粮总算解决了，我俩高兴地背着“鼠粮”班师回营，脸上挂满得意的笑容。
黄鼠洞
挺了两年多了，今年我和小会决计要回家看看，简单收拾下行装，换了件干净衣服，一早我们上路了。从村里步行到公社10里地，再搭上下呼市的长途车，到了呼和浩特市火车站早已万家灯火。点点手里攒下的零钱一算，嘿!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咋办？先在车站混一夜再说。凌晨梦中被站务管理员唤醒，“起来起来!打扫卫生了!”，我俩懵懵懂懂被赶出了候车室。
麦子熟了
顺着小巷绕到站台上，一列火车正停在月台边喘着粗气，“呼和浩特--北京”的标识十分抢眼，我咽了咽吐沫。不一会儿站台来了一大批赶火车的人，吵吵嚷嚷纷纷走向各自的车厢，检票员把守在门口认真校验着旅客出示的每一张车票。“不行，进不去？”“扒车!”“快!”我们跑出站台在道边焦急地等候。“我先扒，你扒我下面的车厢!”“一定要双手死死抱住车门把手!”我又叮咛了一句，此时脑海里浮现出印度电影《两亩地》里扒火车的场景。刺激!
那个年代的蒸汽机车
随着一声刺耳的鸣笛，膨胀的蒸汽瞬间包裹了车头白雾翻腾，列车动起来了，咣-当，咣-当，车厢缓缓从我们面前经过。我瞅准了一节车厢飞身一跃，俩只手死死抱住车门外的扶手，小会见状也跳上了下一节车厢，透过烟气我朝小会点了点头。列车一声怪叫飞奔起来，冷风呼呼地迎面划过，象千万把小刀沙的脸生疼，不知什么时候火车钻进了山洞。浓重的煤烟简直睁不开眼，呛得我们几乎窒息，好在山洞不是太长，我俩总算挺了过来。
突然车门里面有个人影在敲玻璃，紧接着列车门朝内猛地被打开，一位身着深蓝制服头戴铁路帽子的列车员突兀地横在我面前。“小伙子，不要命啦，快进来!”，说着一把把我拽进了车厢，“你照照镜子吧!”，我茫然，“还有一个哥们在那节车厢外呢!”我急切地说，跟着列车员来到后面的车厢，他打开车门把卢小会也拉了进来。我俩互相一看吓了一跳，满脸烟黑，只露出四颗白眼球滴溜溜转，浑身都是灰土，牙齿也罩上一层厚厚的煤烟。“还不赶快去洗洗!”列车员催促道，厕所里一通梳洗打扮，可算露出了真容。
把我们带到列车长小房间自然躲不了一番审问，“从哪扒的车？”“呼市”“哪儿插队呀？”“武川”列车长慢条斯理有一句没一句问着，低头掰持着自己的手指甲，指缝间投来疑问的目光。我俩象罪犯一样小心机械地回答，“坐下坐下”车长摆手示意，随后和我们攀起了家常。话语间我透露自己会画画，“好啊!给我画个像”列车长好奇地打起了精神，我掏出随身带的速写本铅笔，三下两下一个和蔼的老者浮现在纸上。“行啊，小伙子”车长举着画像爱不释手，“给我了？”，我点点头，“签个大名吧!”，我笑着在画面的右下方龙飞凤舞一挥，从此我们成了朋友。火车到了北京界南口站，列车长提醒我们该下车了，否则进了北京站查票紧，小心被逮着，并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每月当班的日子车次，欢迎我们下次再搭他的列车。
印度扒火车场景壮观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第二年到了拔麦子时节，我和小会一合计，别遭那拔地的罪，工分不挣了，编个故事向武队长告假，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游荡到呼市。到了车站一打听，老车长不是今天的车次，日子算错了，还要再等几天。“算了吧，想方设法混进列车，否则连住店的钱也没有呀!”我无奈地说，打定好主意，我们趁着天黑暮色浓重混进了餐车。
今晚乘火车的人不算太多，还有空位子，找了节较空的车厢我俩终于踏实坐下来，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晚我心里还是打鼓，咣-当当当，咣-当当当，不经意间随着车轮律动的节奏睡着了，是呀，太累了，早上为了赶路起的太早。朦胧中听见车厢有动静，查票了!我警觉地直起腰，头发立马竖了起来，一把拉起小会就往车厢的另一头走，怎么？对面的车厢也有个查票员正朝着我们所在车厢检验旅客的车票，坏了两头查，没地方躲了。
一开门我们闪进了厕所间，顺手带上了门锁。不行，列车员有开门钥匙，门外已经可以清楚听见查票员和旅客说话的声音。“爬到屋顶上去!”我指着厕所狭小的天花板，把吊顶的塑料板推开，我俩一边一个脚蹬手撑，头紧贴着车顶的厚铁皮。哒哒哒，一阵敲门声，接着卡啦一下，厕所门被打开了，列车员的绿脑袋探了进来，东张张西望望。
厕所间的屋顶和隔壁的开水茶炉间相连，仅仅几分钟我们已热得汗珠子爬了一脑门儿，浑身大汗淋漓，两只手烫的快支撑不住。突然，一串汗珠子掉到查票员的帽子上，对方没察觉，扫了一眼咔嚓把门给锁上了。这下悬在嗓子眼的心可放了下来，我们正准备翻身跳下，门卡啦又被打开了，还是那个列车员，露了一脸随后再一次被锁上。
明明是一身热汗又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听着远去的查票声响，我们这才放心跳下，猛一开门，转身跑到已检验过的车厢，这回真的踏踏实实找了个空位，美美地睡了一觉。天蒙蒙亮，窗外彩霞满天，太阳公公晃头晃脑从云层里露出笑脸，几束金光慢射到小会的脸上，虽然满脸疲惫，但笑容依旧灿烂，“到站了，北京南口”我提醒道，列车刚停稳，我们飞速跑下了车厢。
十
饭后一行人来到会议室，桌明几净，炳生子介绍说聚金山东西队乃至东红胜公社现在巨大的变化，聚金山已改名叫南湾行政乡，北到南泉子，南到湾兔河，周围十几个自然村都将合并到这里，东红胜公社所在地改名叫花西行政乡，当然是花牛卜子和西红胜诸村联合的简称。
聚金山村全景
后山由于生产生活条件太艰苦，政府投资长期力度不足，共和国成立67年“涛声依旧”，象聚金山西队孙银权康仓小这批老一辈农民早都死光了，当时和我们同龄的中青年人大部分也都不在了，下一代年青人基本上全都迁移到呼市包头集宁，甚至远到京城谋职，最不济也跑到武川县城或百灵庙旗政府安家落户，目前原有的自然村每村就剩下十个八个半死不拉活年纪超过60岁的老年人。
今年内蒙古推行十个全覆盖工程，目的就是要把各个自然村重新组合，该拆的拆，该搬迁的挪窝，需要合并的整合在一起，建设若干个养老院，把那些超龄失去劳动能力的农民归拢到一堆儿，国家出钱养老。整个西红胜大队只留下几个自然村，包括聚金山在内的大部分村子都要全部推平，退耕还牧，土地实行农业现代化规模经营，难怪这次回乡一路上看到后山种植了漫山遍野的经济作物葵花，武川特产麦子莜麦荞麦反倒不多了。
作者和当年插队的伙伴留个影
望着东队大片已被拆毁的一出水土坯房，大橪泥窰窟仑羊圈，我不禁唏嘘不已，当年的公社大队，东红胜，西红胜，双玉城，红河槽，南泉子，东兴业堂，湾兔河，下河，还有聚金山，还有双玉城的十几个自然村，还有……，我不敢再往下数。5年的知青生活，个无法忘记的日夜，聚东聚西队20几号知识青年，好几百个闭上眼睛依然浮现在眼前患难与共的乡里乡亲，共同战天斗地的家园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土坯房变成坍塌的瓦砾，昔日的村舍街道场院如今已经荒草萋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朝诗人元稹如果穿越到现场，不会再拿此诗句比作卿卿爱人，我，又沉静在痛苦的回忆中。
推土机正在把聚金山村东队的土坯房拆毁
武川地处大青山以北，气候十分恶劣，冬天零下三十多度，呼啸的北风干燥凌厉饱含着沙粒，简直要把人吹成冰冻“木乃伊”。初到村里，老乡就和我们这些穿着短裤的确良花裙的京娃娃讲:后山气候可错着你们北京，天气冷啊!尿尿还要带上根木棍敲打着，否则边尿边冻成冰鸡柳啦!社员们的话是认真的，落户没到俩月，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严冬如期而至，冰天雪地，天寒地冻。
尽管晚上土炕烧的把被子都烤糊了，早晨屋子里仍然象座寒冷的冰窖，屋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白雪皑皑。“嘿!圣诞老人吧”我望着胡须眉毛头发挂满冰霜的小会调侃道，小会歪过头笑着说“你瞧瞧你自己吧，也是个道地的白胡子老头儿”，我伸出手一捋，还真是，满脸满嘴的冰碴，“这个鬼地方!”我有些扫兴。“出工了，呴!”队长武长命让人心惊的吼声又灌进了耳朵，没办法，浑身冻得哆哆嗦嗦，我们还得挣扎爬起来下地干营生。
我和小会住的土坯房已塌成一片瓦砾
聚西队原有一口井，一到枯水期人畜饮水成了问题，水位降低，水质浑浊而且水质硬，苦涩，队里决定在我住房的前面空地再打一口井。在后山，冬天没什么活儿干，一般各个生产队都安排打井修路，凛冽的寒风吹得我俩站不住脚，一身白茬皮袄棉帽手套武装仍冻得瑟瑟发抖，瞧这一身行头简直象土匪鄂友山。我们和贵蛇子王三娃编为同一打井组，轮流抡起铁镐开凿，一镐下去地上几个白印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挖了一星期，才打下一米多，要想见到水至少七，八米深，折腾了两个月，水井总算打成了，此时的两手早已磨满了血泡，虎口处震出了一道道裂口，手掌皴的象砂纸，碰到水钻心的痛。
打井
还没喘过气，队里又把我们派到大青山二架子战备公路背石头，听上面说苏修亡我之心不死，边境线上陈兵百万，大青山一带的山都要挖空储备军事物资，修路工期吃紧，武川县抽调了几万名民工，当然也包括了上千名知识青年。我们只好每天没夜没日的干，成筐的石头少说一二百斤，遇到大石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生怕脚底一滑，从高坡上滚下来“挂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我咬着牙挺着，嘴里念着老人家的红色口令，不由得想起了学生时代看过的纪录片中，描写旧上海码头工人悲惨生活的镜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我苦笑着。
修公路
军代表披着一身布料考究的棉大衣从吉普车上跳下来视察工程进度，哇啦哇啦，对着我指手画脚，怎么感觉像电影里的皇军，我气得把一筐石头倒在半路往路基上一躺，“爷不伺候了!”，队长赶紧跑过来打圆场。我生在北京，长在红旗下，小学红领巾飘飘，中学团徽闪闪，誓做共产主义接班人。文化大革命成分变了，因为父亲是旧社会知识分子，留过洋，我变成“臭老九”的后代，反动学术权威的子孙，如今又沦落到修路农民工，巨大的反差难以接受，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呀!
十一
正说着东西队留守的老乡来啦，屋子热闹起来，豆包，赵瑜拿出了从北京带来的香烟糖果二锅头分发给大家热闹热闹，相互之间拥抱握手寒暄。几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沧海一粟，可是面对分别数十载的乡亲知青，这岁月的长河如同风霜刀剑，深深刻画在大家的面容上，留存在幽深的记忆中。
聚金山西队的三蛇子，喜权子进屋了，我疾步走上前去，“还认得我吗？”“呀，咋不认得，雷时之”“老雷呀!”“哎呀呀，可多时没见啦!”“多胖啦”我们三个热烈地攀谈着，相拥着，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虽然他们俩比我小四五岁，在我们眼里当年都还是些娃娃后生，绕着知识青年学习咬筋(普通话)写字听故事，如今也都进入老人行列。恶劣的气候艰苦的生活条件，把年轻轻的后生摔打的苍老风烛，特别是喜权子，深古铜色脸庞象烤焦了的面包沉重干涸失去了往日皮肤的润泽，若不是一双大眼睛还尚存些许稚气，简直就是一位道地的农村老汉。
聚东队的郝二小、老乡九毛迎接作者
当年郝金栓的大儿子喜权蛋长得可是俊俏，一双亮眼睛黑白分明溜溜转，村里的小女女看在眼里挂在心上，田间地头总爱围着小鲜肉问东问西。有一天喜权蛋悄悄咪咪跟我说师炳山的小闺女秀清子看上他了，我一愣，师秀清是我们几个男知青心中的美女，山西阳高人，窈窕白嫩，粉扑扑的脸蛋儿上一双毛眼眼望穿秋水，怎么？名花有主了，心中顿生惋惜，“你好厉害呀!”我拿着小年青的手拍打着说:“般配，般配，哈哈!”。
今天喜权老汉伸过来手掌，怪怪的，已不是四十多年前的细皮嫩肉。“手怎么了？”我握住喜权子已变形的双手关切地问道，“类风湿，可多年了，咋也看不好”喜权子答道。“喜权子手格抽，脚板子也不行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三蛇子砸吧嘴补充道，看着那双骨节错位长满肉瘤变形的手指，我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后山的风硬水质也硬气候严寒，大部分老年人都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妇女患病率更高，最典型的就是“鸡爪疯”。10年前我回来看望乡亲，村里老一代人还有些活着的，很多人都是犯这个毛病，病情严重的常年圪蹴在土炕上，下不了地，望着窗户纸一明一暗，树叶绿了又枯黄，泪水耗干了，油灯子熄灭了，生命的火花很快化为灰烬，命运呀!同是一片蓝天，却是那么不同，我不由地想起了法国科学家拉普拉斯的“宿命论”。
6年回乡和聚西队会计郭宽小、挨蛇子两家合影
“还记得你父亲请我帮你家画炕围子吗？”“咋不记得，我大(爸)可喜欢了，见谁都夸”。刚来到村里落户，老乡见我为生产队画了主席像相当崇拜，喜权子他爹郝金栓在村里算个文化人，生活上比一般社员讲究，听说我有画画这个本事，非要拉着我到他家坐坐。他指着满墙的炕围子对我说:“农村墙围子你能画吗？我想换换，年头长了，图案也老气”。炕围子？我可是头一回知道后山地区还有这种艺术形式，“怎么画呀？”说着我爬上了土炕仔细端详。
作者、三蛇子、喜权子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所谓炕围子就是北方农村人火炕墙周边一种绘画图案装饰，也算北方民间艺术的一种，追起老根儿恐怕是个骨灰级的艺术形式，大概阴山岩画就算他们的老祖宗了吧。喜好此种艺术的当地人一般雇请专门的画匠，画上一盘炕围子大约半个多月，内容无非是中国传统图案花草鱼虫鸟兽，听说村子里有个年青人常存德懂得一点画炕围子的技能，我赶紧上门赐教。
晶晶土打底(一种含有云母的黏土)，抹平溜光，从供销社买来广告色，我也盘起腿来学着当地画匠的模样在喜权子他爹家开练了。什么二方连续四方连续图案，当年北海少年之家美术班里我都学过，常存德告诉我这儿地方人最喜欢退色边和乱万字卐，意味着永续万福，我一看吓一跳，这不是希特勒党卫军的符号吗？定神仔细辨认，原来方向相反，哈哈哈!图形的魔力。
聚金山东队的老乡老虎子和作者在一起
毕竟有过专业基础，半天我就熟悉了炕围子的画法，“光是花呀鸟呀有什么看头!”我嘟囔着，把从北京带来的明信片里的北海呀故宫呀颐和园的风景，一股脑都给画到炕围子的图案中。郝金栓在一旁看得激动的眼睛快掉出眼窝子，又是拍手又跺脚，“呀呀!看画成什了，这就是你们北京？太漂亮啦!”“没见过？”“我们哪见过，农村人，就机密(知道)个后山，连呼市都没去过”。是呀!知识青年的到来确实给落后的农村带来了文化，带来了知识，也带来了城市里的文明，这可能就是老人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太天地，大有作为”不走样的初衷。
我们没来之前，后山人不知道裤衩是什么东西，上炕睡觉男人女人一脱就脱个精光，祖孙三代一丝不挂挤在一盘炕上，也不忌讳。说起裤衩衩老贫农康仓小就摇头:“那个白布兜兜管个球用了，麻球烦了”，边说边摆着手，倒是象三蛇子喜权子这些年青人跟知青处得时间长了，慢慢也都学着穿起裤衩，咬筋普通话，特别是那些爱美的姑娘媳妇，每次知青回北京探亲，总磨叽着希望给捎件漂亮的花衬衫彩色围巾，知识青年文明文化之风潜移默化惊动了这个封闭了几十年的塞北边陲重镇--武川。
当地传统的炕围子画
一盘炕画完，村里老汉后生都跑来猫猫(瞧瞧)，女人娃娃们也挤进人群凑热闹，粉女子，仙桃子索性爬上炕伸手摸了起来，“清漆没干，小心”我笑呵呵提醒道。喜权子他爹得意地点起了纸烟，盒装纸烟对于农村抽羊腿烟袋锅的老乡来说，这可是高档消费，一包大前门好几毛钱，平头百姓可是消费不起。没一会儿屋子里站得满满的，隔壁的老娘娘，队长孙银权，会计郭宽小争相拉我往家里坐，南泉子的二福善下河村的老李头知道了更是步行十里八里跑来求画，我一时受宠若惊。这么多盘炕围子一个人画也忙不过来，叫上下河知青苗力，走村串乡一块当起了画匠。
在当地提起画匠老乡总要竖起大拇指，那是能人呀!乡亲们流传着几句老话，认为后山最受殷好活(舒服享受)令人羡慕的手艺就是:鼓匠的嘴头子(红白喜事的吹鼓手)，女人的板溜子(女人和男人爱爱)，画匠的笔头子(靠绘画手艺吃饭)，不亚于现代都市金融IT产业拥有的声名，有人说是对这部分肌肉耐磨发达诙谐的比喻，不管怎样在农村当个画匠真可谓好活得如坐轿。
武川老乡最爱吃的黄米油糕
我的画种服务也扩大到玻璃画，门板画，连康仓小的棺材头也要请我来美化，画点儿美女蝙蝠牡丹，这荤素通吃的老汉即使到阴间也不闲着，还不忘沾花惹草。打这开始，一有人家请画，素油(菜籽油)白面油糕不停地往家里送，二福善还送来了一小筐鸡蛋，吃着油糕的我和小会，满嘴油渍麻花，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十二
“西皮皮-那个西瓜那个-脆-沙-瓤”“哦呀，来来-来来”“想老婆-想得那个-没-了个-样”“啊哦，哒哒-哒哒”，望着空旷的山梁我手把犁头挥舞着鞭子，一个人一头牛唱起了后山的爬山调。初春的武川，大地一片干黄，梁头上一群麻雀叽叽咋咋乱喊，几只楞头公雀上演起全武行，扑棱着翅膀掐得难解难分，落单的母雀不慌不忙，耐心地在野地上寻找食物吃。心急的野草顾不上嗖嗖的冷风，一棵棵，一丛丛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地面上钻，清冷的天空竟没有一丝白云。
回首看去被犁过的土地拉出一道道深褐色的沟壑，老牛呼哧带喘甩着鼻腔，一步一个脚印，我喊，我大声唱，空谷竟然没有回音。来到聚金山插队快4年了，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故土，远离了爱我疼我的父母亲人，艰苦寂寞惆怅，鞕梢打断了无奈的干嚎，只身一人的世界多么孤独。
耕地
队长李板头的儿子相中了我队的女知青，听说下午就要办喜事，我赶紧收拾一下犁具赶着老牛下了山梁。还没进村欢悦的锣鼓高亢的唢呐声扑啦啦的响，哟!都结上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看自己破衣烂衫光棍儿一条，哎……。自古有“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唯此才能功德圆满，不枉一生，难怪许多北京的女知青早早营造起爱巢，顾不上同乡还在忍受光棍儿的煎熬，一个个投入到当地老农民的怀抱。
咋能埋怨她们呀，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后山的条件太恶劣，十六七岁的北京女娃娃，怎受得了这么重的苦，老乡土生土长，多少比知识青年家底厚，能有个照应，我们这些男知青自顾不暇，实在无力照料呵护她们哟!
鞭炮声又响了，炸开了满地残红，绿女红男，摆酒入洞房。听说安子号公社的知青成立了个鼓匠队，每到村里有红白喜事都要吹吹打打，一曲《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祝寿和团丁老四舞曲，名扬乡里，可惜没请来凑凑今天的热闹，否则这大婚大喜的场面更要红火的鸡飞狗跳。
天渐渐黑了，婚庆的人们热度不减，吵吵嚷嚷围着新房转。三蛇子贴着我耳根悄悄秘密地说:“听过房没？”，“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男人女人搞交流”他故意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可有意思啦!”。半夜，我们躲在婚房窗外，“别出声!”三蛇子拽了一下我的衣角，这孩子当时是村里出了名的“鬼精”，聪明伶俐，总爱和我们几个知青侃点荤段子。屋子里烛光绰绰，有人影在动，只见他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沾了点吐沫朝窗户纸上一捅，一个黑窟窿露了出来，橙色的光亮瞬间挤出了窗户。
农村鼓匠队
三蛇子捅了捅我后腰，我好奇地抬起脚尖，调换着位置顺着窗户纸破洞往里看。屋里面烛光昏黄，新娘新郎知道外面有人在听房，蒙着大红花被躲在被窝里咯咯地笑，不小心露出一条新娘的玉腿，窗外一片唏嘘声，我回头一看屋檐底下站了一排人，黑压压，转眼间新糊的窗户纸戳满了窟窿，象万圣节的南瓜灯，“哈哈哈，掀开被子吧!也让我们好好猫一猫!”房檐下一片浪笑。
农村的生活太单调，除了下地做营生就是个“老婆孩子热炕头”，这里生存条件艰苦，姑娘们都不愿意过门儿，所以打光棍儿的特别多，有宽子和福寛子就是哥俩寻了一个老婆。每到后半夜，你注意听着点儿动静，村里经常有光棍汉偷悄悄去捞色人家的女人。拔地时老乡们常常堵住抱娃儿的媳妇取笑，“这娃娃是谁家的种？”，一阵哄堂大笑了事。
农村新房
有一次我赶着大车往地里送粪，回程空车，贫协主席仓小子和妇女队长非要搭顺车，车轱辘嘎嘎悠悠压在土路上，车轴吱扭扭响。走到半路听见车后的槽帮里传来咿咿呀呀声，奇怪，一回头撞了我个大红脸，原来他们俩脱得精光赤肚子在车里面干了起来，我想起了文化大革命被查炒的黄色照片，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见证了活色春香。人被抛在地球的谷底，早已分不出贵贱，动物的本能就是性，没有别的或是道德说教和企盼，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性福”是他们唯一能生活下去的支柱。
送粪车
有一年村西头跑来个疯女人，搞不清是哪村的，浑身没挂一条布丝儿，一对儿奶子还挺大，下面黑熏熏的，老贫农康仓小见了高兴得眼泪一把含水一片，赶忙把那光屁股女子领到场院边的马圈，党来顺把精神有智障的傻才侯也叫了过来，顺便扒下衣裤，干柴碰上烈火，半袋烟功夫，一对男女真的媾和起来。正好我和几个女知青扛着锄头回家，路过饲养院，仓小子满脸堆笑地把我们叫住，眼神儿里不怀好意:“看看西洋景不？”，说着就把我们领到了马圈，“呀!这是什么呀!”女知青们一抬头大叫起来，捂着眼睛就往外跑，脑后传来阵阵放荡的淫笑声。
“大红公鸡-钻水道呀，十八九的闺女-不叫弄那么嚯-嘿……”远处山梁上又传来光棍汉们高声吟唱的爬山调儿，歌声在山梁上缓缓爬行，听着是那么凄婉惆怅无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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